后事(664)(2 / 2)

他放下砖块,接通电话,习惯性地用肩膀和脸颊夹住手机,双手准备继续干活。

“喂?是……陈卫国陈大哥吗?”一个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女声,怯生生的,又透着一种急切。

“我是,你哪位?”陈卫国喘着气问。

“我是李晓慧……李、李建国的女儿……”女人的声音开始发抖。

李建国?陈卫国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是李伯的大名。他手猛地一抖,刚搬起的一块红砖直直砸在穿着解放鞋的脚背上,钻心的疼痛让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瞬间蹲下身去。手机滑落,掉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上。

他忍着痛,慌忙捡起手机,屏幕裂了一道纹,但通话还没断。“你……你说你是李伯的女儿?”

“是我,是我……”电话那头的女人哽咽起来,“我找了我爸很多年……去年才,才通过老家的户籍档案,找到您的联系方式……陈大哥,我爸走的时候……是您给办的后事?”

女人的哭声透过听筒传过来,压抑而悲伤。陈卫国蹲在喧嚣的工地上,周围是搅拌机的轰鸣和工友的吆喝,他却觉得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电话里的啜泣和十六年前那个秋天寒冷的的风声。

半个月后,李晓慧来了。她站在村后山坡上李伯的墓前,穿着一件朴素的灰色外套,风吹乱了她的短发。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在路边采的野菊花,金灿灿的,放在墓碑前。她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抓着她的衣角,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和陈卫国这个陌生的人。

“这是您外孙女?”陈卫国问。

李晓慧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滚落,滴在干燥的黄土上,洇开几个深色的圆点。“我妈走得早,我爸……一天福也没享过。我……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赶上……”她说不下去了,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天的晚饭是在陈卫国家吃的。李晓慧执意要还当年的丧葬费,她从那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旧皮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硬要塞给陈卫国。“陈大哥,这钱您一定得收下。我知道不够,是我的一点心意……”

陈卫国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推开她的手,银行卡掉在桌上。“晓慧妹子,你这是干啥?我当年做那些,不是图这个。”

“您不收,我这心里……我这心里过不去啊!”李晓慧急了,眼泪又涌上来,“这十六年,我在外面,没有一天不想着。想着我爸一个人怎么过活,想着他走的时候冷不冷,怕不怕……我总想着,要是那时候,有个人能在他走的时候,拉他一把,让他别那么孤零零的,该多好……”

陈卫国后来才断断续续知道,李晓慧被亲戚抱养到福建后,养父母家条件也不好,待她更是疏离。她初中没念完就辍学打工,在制衣厂、电子厂都待过,吃了不少苦。后来养父去世,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在流水线上拼命干活,一点点攒钱,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回来找亲生父亲。直到前两年,她和别人合伙在县城开了家小超市,日子才算稍微稳定下来,这才敢真正开始寻亲。

“陈大哥,”李晓慧看着陈卫国,眼神里有种历经磨难后的坚定和真诚,“您要是不嫌弃,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您就是我的亲大哥。”

这话不是客套。从那以后,李晓慧真的把陈卫国家当成了娘家。她常带着女儿来看陈卫国的老母亲,逢年过节,米、面、油总少不了。陈卫国的儿子放寒暑假,她也接到县城的超市里帮忙,管吃管住还给零花钱。村里人早已不再提当年的风凉话,偶尔说起,都会感叹一句:“卫国当年那事,做得值!积德了!”

李伯那两间土坯房,历经风雨,几年前在一个暴雨夜彻底坍塌了,只剩下一堆长满荒草的土坯残骸。可村后山坡上那座坟,却始终干干净净。李晓慧每年清明都一定会回来,拔掉坟头的杂草,添上新土,摆上供品,烧一堆纸钱。

每次路过那片山坡,陈卫国总会不由自主地望上一眼。看到那座整洁的坟茔,他就会想起十六年前那个深秋的傍晚,想起寒风里那口不算沉重却感觉无比沉甸甸的松木棺材,想起泥泞的山路和勒进肉里的麻绳。那时心里是憋着一股劲的,是滚烫的。原来,人心里那点最朴素的善意,就像随手撒下的一颗种子,你从未期盼它开花结果。却不知在哪一天,在另一片你未曾见过的土地上,它已悄然长成了一棵能为人遮风挡雨的大树。他当年只是不忍心看着一个老人孤零零地离去,却意外地为另一个在风雨飘摇中寻找归途的家庭,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温暖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