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山停在一块大青石前,这石头底下埋着七个饿死的讨饭的,怨气重。你要是怕,就挨着石头睡,能挡点邪祟。
刘海龙咽了口唾沫,在石头边铺开羊皮袄。黄山从布包里摸出个纸人,用线拴在旁边的酸枣树上,又掏出个小铜铃系在纸人手腕上。做完这些,他躺下裹紧被子,冲刘海龙挤挤眼:睡吧,今晚保管你做个美梦。
后半夜起了风。刘海龙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忽然听见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拨拉酸枣枝。他睁眼望去,月光刚好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那个纸人——它的胳膊正在动!
刘海龙抓起桃木剑,声音都变了调。
纸人的胳膊越动越快,接着一声,手腕上的铜铃叮铃叮铃响起来。与此同时,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嚎声,像是好多人在他耳边说话:还我命来......饿啊......冷啊......
黄!黄师傅!刘海龙连滚带爬扑到黄山身边,有鬼!有鬼!
黄山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莫怕莫怕,是山风......
风你娘!刘海龙抖得像筛糠,那纸人自己动!铜铃自己响!你听见那些声音没?
黄山这才睁开眼,瞥了眼纸人:许是你眼花了。来,喝口酒压压惊。他把酒葫芦递过去。
刘海龙哪敢喝,连滚带爬往沟外跑。他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越来越近,像有人追着他跑。等他跌跌撞撞冲出老鸦沟,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身上的羊皮袄都被冷汗浸透了。
刘海龙是被他娘的哭声喊醒的。他躺在热炕头,身上盖着三床被子,额头敷着湿毛巾,可浑身还是滚烫。
龙娃子,你可算醒了!他娘抹着眼泪,昨儿个半夜跑回来,跟中了邪似的,直喊鬼、鬼。请了三个先生来看,都说你是撞了邪,中了阴煞。
刘海龙想说话,可嗓子干得冒烟。他想起乱葬岗的纸人、铜铃,还有那些哭嚎声,浑身的汗毛又竖了起来。直到第三天,他才勉强能坐起来,却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吃口小米粥都要吐出来。
消息传到黄湾村,周铁匠蹲在老槐树下直摇头:我就说那黄山不是个好玩意儿,准是他使了坏!
可咋使的坏?刘二狗问,乱葬岗真有鬼?
哪有鬼?周铁匠吧嗒着旱烟,我听老辈人说,有些风水先生会些邪术,比如扎纸人、挂铜铃,再用磷粉引魂,夜里看就是鬼火。再学几声鬼叫,保管能把人吓破胆!
李满仓家的事早传开了。有人说刘海龙是真本事,就是心眼实诚,让黄山钻了空子;也有人说黄山的法术邪性,早晚要遭报应。可不管咋说,黄湾村的赛神仙名号算是传出去了——毕竟敢把邻村的风水先生吓出病的,全县也没第二个。
转眼到了冬天。刘海龙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拄着拐杖去村口晒暖,犯起来就浑身冷得像块冰,胡言乱语喊别过来。他娘求神拜佛,请了七八个先生来看,有说冲了凶神的,有说犯了太岁的,药灌了一箩筐,就是不见好。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刘海龙突然清醒了些。他让娘把他扶到炕头,摸出个布包:娘,这是我攒的二十块大洋,您收好了。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他顿了顿,去黄湾村找黄山,就说我要跟他赔个不是。
赔啥不是?他娘哭着说,肯定是那黄山使坏!等你好了,娘跟你去告官!
告官管啥用?刘海龙惨笑,人家没动手脚,就是用了些手段......是我太狂了,非要去打那个赌。
大年初一的早上,刘海龙挣扎着起了床。他穿上最体面的黑棉袄,戴了顶新毡帽,让儿子铁柱扶着去了黄湾村。
黄湾村正在闹社火。秧歌队扭得红火,旱船划得欢实,孩子们举着糖葫芦满街跑。刘海龙在老槐树下找到了黄山,他正被人围着要签名,手里攥着个罗盘,嘴咧得像朵喇叭花。
黄......黄师傅。刘海龙的声音哑得像破锣。
人群静了一瞬。黄山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刘老弟!听说你病了,可大好了?来,我给你看看!
他拉着刘海龙往家里走,屋里烧着地火龙,暖烘烘的。黄山倒了杯姜茶:我就说你这病能好,是阴煞入体,得慢慢拔。你这脾气也得改改,风水这行当,讲究个藏锋守拙......
刘海龙盯着他手里的姜茶,突然笑了:黄师傅,我信你的话。只是我这心里头......他摸了摸胸口,总觉得对不住你。
黄山拍了拍他肩膀:咱俩是同行,也是缘分。往后有啥难处,尽管找我。
送刘海龙出门时,雪下得正密。刘海龙踩着积雪往回走,回头望了眼黄湾村的老槐树,轻声说了句:有些本事,还是不露的好。
十年后。黄湾村的老槐树被雷劈了,树心烧了个黑窟窿。黄山也老了,罗盘磨得发亮,铜铃锈成了青绿色。他坐在碾盘边晒暖,听重孙讲学校里的事。
爷爷,啥是风水?
风水啊......黄山望着远处的黄土峁,就是让活人住得舒坦,死人睡得安稳。
村道上过来个穿灰布棉袄的老头,柱着根枣木拐杖。黄山眯眼一瞧,认出是刘海龙。
黄师傅!刘海龙笑着拱手,我来给孙子看坟地,路过咱村,来看看老哥哥。
黄山慌忙起身:快坐快坐!我让重孙煮碗油馍馍!
两人坐在碾盘边,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刘海龙说他在邻县开了间卦馆,专给人看阳宅;黄山说他收了个徒弟,踏实肯学,就是性子太急。
风卷着黄土掠过塬面,吹得两人的白胡子乱颤。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有信天游的调子,飘得又高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