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回煞(2 / 2)

柱子没说话。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发现门槛内侧有道浅浅的水痕,像是谁赤着脚踩过,带进来屋外的泥水。而阿婆下葬那天,脚腕上的银铃铛不见了——那是他去年用攒的工钱打的,说“娘走路响,我在外头听见就知道您安好”。

鸡叫第一声时,两人摸黑往家跑。堂屋的门虚掩着,供桌上的香烧到了底,贡品却动了:枣泥酥缺了个角,像是被人咬过一口;糖蒸酥酪表面结了层薄皮,倒比刚端上来时更蓬松;最奇的是那碟茉莉花,原本十几朵,现在只剩九朵,可每朵都开得更盛了。

“这是……”柱子捡起地上的银铃铛,铃身还带着体温,“娘的铃铛!”

秀芬凑近看,发现铃铛内侧刻着字,是用指甲划的,歪歪扭扭:“柱子,娘走后莫要难过,娘会回来看你们的。”

陈阿婆的棺材停在堂屋,盖着红布。柱子跪在旁边,手里攥着那枚银铃铛,终于忍不住哭了。

“哭啥?”隔壁的张婶端着碗粥进来,“老太太走得体面,该高兴才是。”

柱子抹了把脸:“张婶,您说回煞……真能看见亡魂?”

张婶叹了口气:“我婆婆头七那晚,我躲在西厢房,听见堂屋有纺车响。后来发现,是婆婆生前织的粗布,被老鼠叼到了供桌底下,风一吹,布角蹭着纺车轴,响得跟纺线似的。”

“可我们听见的是木屐声,还有厨房的热牛奶……”

“都是念想。”张婶舀了勺粥吹凉,“人活一世,总有些牵挂割不断。老太太那么疼你们,魂儿要是真能回来看看,该多好。”

柱子想起阿婆的一生。她十六岁嫁过来,二十岁守寡,一个人拉扯大柱子。那时候家里穷,阿婆天不亮就去河边洗衣服,回来煮野菜粥;柱子上学没钱,她就给人纳鞋底,手指被针戳得全是血泡;后来日子好了,她还是舍不得扔旧东西,说“这都是过日子的念想”。

“娘常说,”柱子对着棺材轻声说,“人走了,魂儿还在。她要看着咱日子过得顺当。”

出殡那天,茉莉巷的人都来送。老人们拄着拐杖,小孩子们举着纸扎的蝴蝶。阿婆的棺材经过院门口那株老茉莉时,花瓣簌簌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香雪。

秀芬把那碟动过的茉莉花装进红布包,跟着棺材走了十里地。她记得阿婆说过,茉莉花要埋在树下,来年开得更旺。

回到家时,西厢房的被子还留着两人的余温。柱子找出阿婆的旧木箱,在最底下翻出个红布包。打开是叠得方方正正的蓝布衫,领口绣着朵茉莉——那是阿婆的陪嫁,她说等曾孙出生,要做小衣服。

布包里还有封信,是阿婆的字迹,歪歪扭扭:“柱子、秀芬,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回煞那日,我不怪你们躲着,只盼着能看看这屋子,看看你们。银铃铛别嫌旧,娘戴着它走了,就像还在你们身边。茉莉花要常浇水,等曾孙会走了,带他来院子里玩……”

信末沾着点泪渍,晕开了墨迹。

三个月后,秀芬生了对龙凤胎。男孩浓眉大眼像柱子,女孩软乎乎的像阿婆。柱子给孩子取名阿松、阿棠,取自阿婆梦中的期许。

满月酒那天,老周道士又来了。他抱着阿棠,笑得眯起眼:“这闺女有灵气,像陈老太太。”

“可不是么,”秀芬端着糖蒸酥酪,“昨天我整理衣柜,发现阿娘给我缝的小肚兜,针脚多密啊。”

柱子把双胞胎放在院里的摇篮里。阿棠突然笑了,小手指向那株老茉莉。众人抬头,见茉莉花开得正盛,风过时,隐约传来铃铛响。

“是娘的铃铛,”秀芬摸着阿棠的小脑袋,“她在看咱们呢。”

后来,双胞胎会走了。每年头七,柱子都会带着他们在堂屋摆上茉莉花和桂花糕。阿松好奇地问:“爹,太姥姥真的回来过吗?”

柱子蹲下来,指着门槛上的水痕:“你看,这是太姥姥的脚印。还有供桌上的桂花糕,她咬了一口,说甜。”

阿棠晃着小辫子,把一朵茉莉花别在鬓边:“太姥姥,我像你吗?”

风掠过茉莉枝,带来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二十年过去,陈家老宅翻修了,可堂屋的香案始终没动。阿松成了镇上的中医,阿棠在村里教孩子们剪纸。每年清明、冬至,他们都会带着孩子回来,讲太姥姥的故事。

“太姥姥头七那晚,”阿棠摸着供桌上的茉莉花,“她的魂儿回来看咱们了。”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恭恭敬敬磕个头。

茉莉巷的雨还在下,青石板路永远那么湿漉漉的。老槐树的枝桠间,藏着一串银铃铛的轻响,像是在说:“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某一年的头七,阿松和阿棠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到老宅。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嬉戏,突然,一阵狂风袭来,吹得老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那串银铃铛也剧烈晃动,发出清脆却又带着几分诡异的声响。

孩子们被吓得躲到阿松和阿棠身后。这时,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飘了出来。众人惊愕地看着,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像是陈阿婆的模样。

“娘!”阿松和阿棠眼眶泛红,轻声唤道。那身影缓缓走近,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孩子们原本害怕的神情变得平静。

“孩子们,要好好过日子。”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正是陈阿婆的声音。之后,身影渐渐消散,狂风也停了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从那以后,每年头七,陈家的人依旧会在堂屋摆上茉莉花和桂花糕,而那串银铃铛的轻响,仿佛成了陈阿婆对子孙永远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