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小渡就开始癫狂。
他把自己锁在停尸柜间,抱着父亲的旧长衫哭:“爹,我对不住你……我没守住娘……”沈和年撞开门时,他正用头撞柜门,额角渗着血,嘴里反复念叨“堕胎”“桥”“对不起”。老和尚摸了摸他的脉,指尖抖得厉害:“这不是走火入魔,是阴胎索命——你祖父的禁术,压不住了。”
沈和年的回忆像浸了水的旧账本,翻开来全是霉味。
三十六年前的端午,沈长庚还是个穿粗布短打的走阴少年。他在村外河边救起个投水的孕妇,叫周秀兰。女人肚子隆起,脸白得像纸,攥着他的手腕喊:“我不想死,我想生下他……”
周秀兰是邻村地主周老爷的丫鬟,因和长工相恋怀了孕,被打骂得投了河。沈长庚把她背回义庄,用姜汤灌下去,又请老郎中开了安胎药。“等孩子生下来,我送你娘俩去外地。”他对周秀兰说,“没人会找到这里。”
可村民不答应。
“邪祟附胎!”族老举着桃木杖站在义庄门口,“沈长庚引了不干净的东西,要连累全村!”三十多个壮汉举着火把,把义庄围得水泄不通。周秀兰缩在里屋,肚子疼得直打滚,喊着:“长庚,我疼……”
沈长庚跪在祠堂前,额头磕出血:“族老,秀兰是无辜的,孩子也是……”
“无辜?”族老啐了口,“她怀的是野种!你这是要让我们沈家断子绝孙!”
第三天清晨,周秀兰被拖到祠堂。她的衣服被撕破,肚子上压着块镇邪的铜镜,疼得惨叫连连。“打死这个贱货!”妇女们尖叫着,往她身上扔烂菜叶子。沈长庚冲过去护着她,却被族老的人按在地上,用绳子绑住手脚。
“堕胎药。”族老把一碗黑褐色的药汁摔在沈长庚脸上,“要么看着她死,要么和她一起滚出村子。”
周秀兰哭着拽沈长庚的衣角:“放我走吧……我不要连累你。”
沈长庚摇头,眼泪砸在她手背上:“我说过要护你。”他突然挣开绳子,扑过去抢过药碗,一口灌进自己嘴里——可药汁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根本没喝进去。
“你疯了?”族老怒吼,几个壮汉上去按住他,硬把药灌进周秀兰嘴里。
周秀兰挣扎着,指甲抠进沈长庚的胳膊:“长庚,我对不住你……”她的叫声越来越弱,最后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块从衣服上扯下来的青布。
沈长庚抱着她的尸体,哭到天亮。他挖了个坑,把她葬在义庄后山,又在坟前种了两株并蒂莲。后来,他把周秀兰肚子里的胎儿——一个不足月的男婴,用锦被裹好,送到城隍庙,求老和尚收养。
“这孩子,你要替我护着。”沈长庚对老和尚磕头,“他娘的魂,我封在他体内,等他长大,替她寻仇、替她解脱。”
小渡的童年,总绕着“禁忌”二字。
父亲沈建国很少抱他,每次抱他,都会浑身发抖,嘴里念叨:“我对不起你娘……”母亲死得早,他是由祖母拉扯大的,直到十岁那年,祖母临终前塞给他半块红绸:“你爹的命,是你娘换的……”
十五岁那年,父亲疯了。
他把自己锁在屋里,砸了所有镜子,喊着:“秀兰,我错了……我错了……”沈和年赶来时,他正用剪刀戳自己的手臂,血顺着指尖滴在地板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冤”字。
“你祖父的禁术,把秀兰的魂封在你体内。”沈和年按住父亲,“她恨你,恨你没护住她,恨你让她连孩子都没生下来。”
父亲突然停下,眼睛里全是泪:“我知道……我每晚都梦到她,她站在桥底下,喊我‘长庚’……我对不起她……”
从那以后,父亲就变了个人。他不再说话,每天坐在门槛上,盯着村外的桥,直到咽气。临终前,他攥着小渡的手,递给他半块红绸:“找你娘……告诉她,我对不起她……”
是夜,小渡跟着沈和年去了义庄后山。
月黑风高,坟前的并蒂莲开得妖冶。沈和年点燃三柱香,插在周秀兰的坟前:“她在等你,等你说‘对不起’。”
小渡刚跪下来,就觉得后颈一凉——周秀兰的魂魄站在他身后,青布衫上沾着河泥,指甲缝里还嵌着当年的淤泥。
“跟我来。”她的声音像生锈的铜铃。
小渡跟着她飘起来。风里有河水的腥气,有彼岸花的香气,还有父亲当年的哭声。他们穿过一片迷雾,来到一条河边——忘川河。
河面上飘着无数孤魂,哭着喊着要喝孟婆汤。周秀兰的魂魄停在河边,望着水面:“当年,我就是从这儿被推进去的……”
小渡蹲下来,看着水面上的倒影——那是十八岁的沈长庚,抱着襁褓中的父亲,跪在祠堂前;是周秀兰,浑身是血,倒在泥地里;是族老的桃木杖,砸在沈长庚的背上。
“我看到他了。”周秀兰的眼泪掉在水里,溅起涟漪,“他每晚都梦到我,他喊我‘秀兰’……可我没脸见他……我害了他,害了他的孩子……”
小渡伸手,碰了碰她的手背——冰冷的,像河底的石头:“爹没怪你,他每晚都在说‘对不起’。”
周秀兰的魂魄颤抖着:“可我恨他……恨他没护住我……恨他让我连孩子都没生下来……”
“我知道。”小渡从怀里掏出父亲的半块红绸,放在她手心,“他说,他欠你一条命,欠你一个孩子……”
周秀兰盯着红绸,突然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我的孩子……”
小渡是被鸟叫吵醒的。
他摸了摸怀里的红绸,突然想起阿福——码头那个总喂猫的乞丐小子。
阿福才十二岁,生得瘦小,脸上沾着煤灰,脚上的草鞋破了个洞。他的姐姐阿菊在纺织坊做女工,每月赚的钱全拿来养他。小渡去过他们家,破庙一样的房子,漏雨的屋顶,阿福缩在角落,抱着只破猫,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渡哥儿,你说我娘会不会回来?”阿福啃着发硬的馍,“我娘说,她死了会变成星星,看着我。”
小渡摸摸他的头:“会的,她会看着你长大。”
现在,小渡突然明白——阿福就是周秀兰的孩子,是祖父用禁术转世的那个婴儿。
他找到阿福时,男孩正蹲在码头喂猫。小渡走过去,把父亲的半块红绸放在他手里:“阿福,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阿福抬头,眼睛里全是疑惑:“这是我娘的……我娘死前,手里攥着半块这样的布。”
小渡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你娘是周秀兰,你爹是沈建国……你是他们的孩子,转世投胎来的。”
阿福的眼泪掉在红绸上:“我娘……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是。”小渡抓住他的手,“她很想你,她一直在等你,等你长大,等你好好活着。”
阿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远处传来阿菊的呼唤,男孩蹦蹦跳跳跑过去,辫子上的红绳晃啊晃——那是小渡偷偷系上的,和周秀兰当年的青布衫,
小渡拿着往生符,再次闯黄泉。
忘川河的水更急了,彼岸花的花瓣落在他肩头。他沿着河岸走,终于看到了周秀兰的魂魄——她站在孟婆汤的摊前,手里捧着半块红绸,却没有喝。
“你来了。”她笑了,“我知道你会来。”
小渡递过往生符:“我带你找阿福,他很好,他记得你。”
周秀兰接过符,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我恨了他一辈子,恨了他对我的辜负,恨了他让孩子受委屈……可现在,我不恨了。”
她喝了孟婆汤,转身走向轮回井。最后一刻,她回头笑了笑:“小渡,替我谢谢阿福……谢谢他让我解脱……”
小渡站在井边,看着她的影子融入雾气里。风里传来彼岸花的香气,还有阿福的笑声——他在码头喂猫,喊着“渡哥儿,过来玩”。
秋后的石桥修好了。
小渡站在桥上,看着桥下流水。沈和年拄着拐杖走来,手里捧着本新抄的《度亡经》:“这是你祖父的遗稿,加上我这些年的注解。”
经卷翻开,第一页是祖父的字迹:“情是渡人的船,也是缚人的绳。”小渡想起这三劫:表姨的执念、赵家的贪婪、祖父的愧疚,原来都是“情”的不同模样。
“师父,我懂了。”小渡接过经卷,“走阴人不是渡鬼,是渡那些被情困住的人,渡那些未说出口的遗憾。”
沈和年笑了,眼角的朱砂痣泛着暖光:“好,我的小渡,终于出师了。”
阿福考上了镇上的学堂,穿着新长衫来给小渡磕头:“渡先生,我娘说,要我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好人。”
小渡摸摸他的头:“你娘会看着你的。”
阿菊的卖花摊搬到了镇口,生意越做越好。她总说:“小渡哥,多亏你当年帮我弟弟,不然我这辈子都不敢想能有今天。”
小渡望着远处的忘川河,水面倒映着晚霞,像撒了把碎金。他知道,还会有更多的魂魄来寻他——有执念,有遗憾,有未说出口的爱。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懂了:
走阴人的真谛,从来不是操控阴阳,而是以情为舟,渡己,渡人,渡尽人间未竟的缘。
沈和年病逝的那天,是个晴天。
小渡把他葬在义庄后山,坟前种了两株并蒂莲。阿福和阿菊来上坟,阿福捧着束野花,阿菊提着食盒,里面装着周秀兰生前最爱吃的桂花糕。
“奶奶,我们来看你了。”阿福把花放在碑前,“我现在能读《论语》了,先生说我是好孩子。”
阿菊抹了把泪:“秀兰姐,小渡把桥修好了,再也没人骂我们是‘不祥人’了。”
小渡站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风掀起他的衣角,带来忘川河的水汽,混着彼岸花的香气。他摸了摸怀里的红绸,想起祖父的禁术,想起父亲的疯癫,想起周秀兰的笑容——
所有的怨恨,都变成了原谅;所有的遗憾,都变成了救赎。
他知道,自己会一直守着这座桥,守着这些未竟的缘,直到自己也成了忘川河上的一盏灯。
那时,他会笑着说:“我渡过很多人,也被人渡过。”
三劫过后,小渡第一次独自走上了村口的石桥。
这座桥已经断了三十年。当年沈长庚为了救周秀兰,和村民结下梁子,桥被族老带人拆了,说断了这不祥人的路。三十年来,村民要过河只能坐船,遇到大风大雨,常有翻船的事故。
小渡,你娘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桥修好。沈和年拄着拐杖站在桥头,她总说,桥通了,路就通了,冤魂也就散了。
小渡摸着粗糙的石块,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小渡,娘对不起你……没能看着你长大……他那时还小,不懂母亲眼里的愧疚,只知道她走了,再也没回来。
师父,我娘的冤魂……
早就散了。沈和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修的不是桥,是给你娘的心结一个交代。
小渡开始修桥。他从镇上请来石匠,从山里运来青石板,亲自监工。村民们起初还冷眼旁观,说沈家后人又要搞什么名堂,可看到小渡每天都泡在工地,搬石头、和水泥,态度渐渐变了。
小渡,歇会儿吧。村里的张大爷递来碗茶,你娘当年也这么热心肠。
小渡接过茶,喝了口:张大爷,您还记得我娘?
怎么不记得?张大爷叹气,你娘是个好姑娘,就是命苦……
一个月后,石桥修好了。
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栏杆上刻着莲花纹——和母亲首饰盒上的那个一模一样。通车那天,全村的人都来围观,孩子们在新桥上跑来跑去,老人们站在桥头感慨:这桥,比从前还结实。
小渡站在桥中央,看着桥下流水。河水清澈见底,再也没有冤魂的怨气翻涌。他想起了母亲的话,想起了周秀兰的恨,想起了祖父的愧疚——原来所有的怨恨,都源于。路通了,心就通了,魂也就散了。
修桥那天晚上,小渡做了个梦。
梦里,母亲站在桥对面,穿着当年的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笑着向他招手:小渡,过来。
小渡走过去,发现母亲脚下踩着莲花。娘,你……
我走了,去投胎了。母亲摸摸他的脸,谢谢你修了桥,让我能安心上路。
娘,我以前怪你丢下我……小渡哽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傻孩子。母亲笑了,娘从来没怪过你。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跟着受了这么多苦。
母亲的身影渐渐淡去,最后留下一句话:小渡,好好活着,好好渡人。
醒来时,小渡泪流满面。他终于明白,母亲的离开不是抛弃,是无法选择的宿命。他原谅了母亲,也原谅了自己多年的怨恨。
第二天,他去了母亲的坟前。坟前开满了野花,是他昨晚梦见的那种莲花。他跪下来,烧了柱香:娘,桥修好了。您在天上看着我,我会好好渡人。
沈和年的病来得突然。
那天小渡从镇上回来,发现师父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他摸了摸师父的额头,烫得吓人:师父,您发烧了!
没事……老毛病了。沈和年声音虚弱,小渡,把柜子里的《度亡经》拿来。
那本经书已经泛黄,封皮上写着沈长庚着四个字。小渡翻开,里面夹着张纸条:此经传于有缘人,望能以情为舟,渡己渡人。
师父,您要教我什么?
没什么……沈和年咳嗽起来,就是想告诉你,情这东西,最是复杂。你受惠于情,也会受困于情。能明白这个,就算出师了。
接下来的日子,沈和年时好时坏。清醒时,他会教小渡辨认各种符咒;糊涂时,他会拉着小渡的手,一遍遍说:小渡,别学我……别让自己困在情里……
小渡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他给师父煎药、擦身,陪他说话,讲修桥的事,讲阿福上学的事,讲村里人的变化。
师父,您看,桥修好了,村里人都很高兴。
是啊……沈和年笑着,眼里却泛着泪光,我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么点事……
沈和年弥留之际,把小渡叫到床前。
他从枕头下摸出本崭新的经书,封面写着新度亡经四个烫金大字。这是我重新整理的,加了我这些年走南闯北的心得。
小渡接过经书,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情是渡人的船,也是缚人的绳。你明白受惠于情,受困于情,才算出师。
师父……小渡眼泪掉在经书上,我懂了。走阴人不是要操控阴阳,是要用情去渡人,也渡自己。
沈和年笑了,眼角的朱砂痣泛着最后的暖光:好……我的小渡,终于出师了。
师父,您会看到我好好渡人的。
我相信……沈和年的声音越来越轻,小渡,记住,渡人者,终被情渡……
他的手垂了下去,脸上带着微笑,像是睡着了。
小渡抱着师父的遗体,哭了整整一夜。他想起这三年的点点滴滴,想起师父的教导,想起那些被他渡过的魂魄,想起母亲的话,想起周秀兰的笑容——
所有的情,都是缘分;所有的债,都是修行。
沈和年出殡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行。
小渡穿着孝服,抱着师父的牌位,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路两边摆满了花圈,孩子们举着纸钱,老人们抹着眼泪。
小渡,节哀。张大爷拍拍他的肩膀,沈先生是个好人。
是啊,他救过不少人。王掌柜叹气,我们以前还误会他……
下葬后,小渡独自一人来到义庄。
他整理师父的遗物,发现了一本日记。日记里记录着沈和年的一生:年轻时因为爱人学走阴而死,心灰意冷;收小渡为徒,想让他明白情的可贵;三十五岁时遇到周秀兰的冤魂,知道了沈家的秘密……
师父……小渡合上日记,眼泪滴在封面上。
从那天起,小渡正式接过了走阴人的衣钵。
他守着义庄,扫净每一寸土地;他抄写经书,为每个冤魂超度;他走遍四方,帮人化解执念。
阿福考上了秀才,专门来拜谢:渡先生,我娘说,您是她的再生父母。
小渡摸摸他的头:是你自己争气。
阿菊的卖花摊生意兴隆,她总说:小渡哥,多亏了你,我们才能过上好日子。
小渡望着远处的石桥,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笑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惶恐的少年。他懂得了师父的话,懂得了情的分量,懂得了走阴人的真谛。
秋后的夜晚,小渡坐在石桥上。
河水静静流淌,映着天上的月亮。他想着这三年的经历,想着那些被他帮助过的人,想着那些被他送走的魂魄。
师父,我想你了。他对着河水轻声说,我做到了,以情为舟,渡己渡人。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阿福和阿菊来看他。
渡先生,我们给您带了桂花糕。阿福把食盒放在石桌上,娘说,这是您最爱吃的。
谢谢你们。小渡笑着,快坐下吃。
三人坐在石桥上,吃着桂花糕,聊着家常。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是镀了层银辉。小渡知道,这就是他要的生活——不是操控阴阳,不是与鬼神为伍,而是用自己的能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他终于明白了走阴人的真谛:
不是渡鬼,是渡人;
不是操控,是救赎;
不是孤独,是陪伴;
不是冷眼旁观,是以情为舟,渡己渡人。
许多年后,小渡老了。
他坐在石桥边的柳树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身边坐着阿福的孙子——一个和他当年一样大的男孩。
老爷爷,您在看什么?男孩好奇地问。
看桥。小渡笑着说,看这桥,看这河,看这人间。
这桥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啊……小渡摸着男孩的头,因为这桥,连接了两岸,也连接了过去和未来。
夕阳西下,河水泛着金光。小渡知道,还会有更多的人需要帮助,还会有更多的魂魄需要超度,还会有更多的情需要化解。
但他不再孤单,因为他懂了:
渡人者,终被情渡;
情之所至,即是永恒。
他是一个摆渡人,渡过了别人,也渡过了自己。
在这条名为的河流上,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