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缓步走下骸骨废墟,来到高峰面前。他枯瘦的手掌轻轻一拂,一股难以形容的、温和醇厚却又蕴含着浩瀚生机的暖流瞬间将高峰笼罩。这股力量并非疗伤,而是如同春风化雨,瞬间抚平了他翻腾的气血和识海的剧痛,让他如同虚脱般的精神为之一振,至少能勉强开口说话。
“多……多谢前辈……救命之恩……”高峰嘶哑着声音,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深深的敬畏,更有无法掩饰的警惕和疑惑。
“救命?”老道士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淡笑,“不过是清理扰人清净的落叶罢了。至于你……”他目光再次扫过高峰,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了然,“你的劫数,才刚开始。贫道能救你一次,救不了你一世。长生之途,枯骨铺就,最终能否踏过去,还得看你自己。”
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指向骸骨平原的某个方向,那里灰雾弥漫,隐约可见一片与周围死寂截然不同的、朦胧的翠色轮廓。
“此地乃万骸古战场边缘,死气怨念凝结,非养伤之地。前方三百里,有一处‘翠微道观’,乃贫道昔年随手搭建的一处落脚点。道观有阵法护持,可隔绝此地凶煞死气。你体内那盏‘引魂灯’与此地道源相冲,需以‘清心泉’水洗涤灯身戾气,方能稍安。观后有泉一眼,你可自取。”
翠微道观?清心泉?
高峰心中一动,这似乎是唯一的生路。
“至于你识海中那道‘冰魄魂引’……”老道士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高峰的颅骨,落在那点沉寂的冰蓝印记上,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追忆和复杂,“九幽玄冰魄……此物非此界所有,乃幽冥深处、万载玄冰本源所凝。欲寻此物,唤醒魂引,非大机缘、大毅力、大牺牲不可得……好自为之。”
九幽玄冰魄!唤醒冰魄的关键!这老道士果然知道!
高峰强忍着激动,嘶声问道:“敢问前辈……如何称呼?此恩……”
“称呼?”老道士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脸上那丝淡笑带着一种看透红尘的洒脱,“山野之人,名号早已随风散去。若他日有缘再见,唤一声‘扫叶道人’便是。”
他不再多言,托着那枚云纹古磬,转身朝着与所指道观相反的方向,一步踏出。
嗡!
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老道士佝偻的身影瞬间融入虚空,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苍老平和的声音,如同最后的余音,在高峰识海中轻轻回荡: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切记……莫失本心。”
死寂再次笼罩骸骨平原。
高峰孤身一人,跪在冰冷的骸骨之上,望着老道士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扫叶道人……这神秘莫测的老道士,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与长生界、与这幽魂骨灯、甚至与冰魄,又有何渊源?
无数谜团如同浓雾般笼罩心头。但此刻,伤势和虚弱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他必须活下去!去那翠微道观!
高峰咬着牙,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艰难地站起来。每一次移动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寿元流逝的腐朽感如影随形。他辨认着老道士所指的方向,将那模糊的翠色轮廓烙印在脑海深处。
他低头,看向怀中沉寂冰冷的幽魂骨灯,又摸了摸紧贴胸口的“长生界”玉佩。冰魄魂印在识海角落沉寂,如同一点微弱的寒星。
前路未知,凶险莫测。但慕容雪的脸庞,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始终清晰。
高峰深吸一口带着血腥和腐朽的冰冷空气,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点灰白轮转的星核光芒,在无边的死寂和沉重的伤势中,如同永不熄灭的残烛,再次幽幽亮起。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个血印,踏着无尽的骸骨,朝着灰雾深处那一点朦胧的翠色,艰难地跋涉而去。
骸骨平原无边无际,灰雾如同粘稠的帷幕,遮蔽着视线,也吞噬着声音。高峰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残破的经脉在枯竭的玄阴枯荣煞之力强行驱动下,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左肩的伤口虽被骨灯之力暂时压制,不再溃烂,但深埋的阴煞和尸毒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带来阵阵阴寒刺骨的剧痛。更可怕的是那种源自生命本源的巨大空虚——二十年寿元的永久流逝,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时刻吞噬着他的生机,带来一种灵魂深处的腐朽感。
他不敢动用丝毫多余的力量,只能依靠着被星煞石髓和玄阴枯荣煞重塑后、远超常人的坚韧体魄,以及钢铁般的意志力,在骸骨的海洋中艰难跋涉。
途中,他数次感应到灰雾深处掠过的阴冷窥探之意。有时是几具游荡的、眼眶燃着惨绿磷火的残缺阴兵,它们似乎被某种无形的规则束缚,并未像之前那样集群围攻,只是远远地“注视”着高峰这个闯入者,散发着纯粹的杀戮本能。有时则是更加诡异的存在——灰雾凝结成扭曲的鬼影,地面骸骨堆中探出苍白的手臂,甚至空中飘荡着无声哭泣的透明怨灵……这片古战场埋葬了太多强者,残留的怨念和残魂在阴煞滋养下,化作了各种难以名状的邪祟。
高峰如同行走在刀锋之上,精神高度紧绷。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散发强大恶意的地方,利用骸骨堆和灰雾的掩护,如同最老练的猎手,与死亡共舞。有两次避无可避,被几具落单的低阶阴兵缠上,他强忍着经脉撕裂的剧痛,以最小的代价催动玄阴枯荣煞之力,用最狠辣精准的手段瞬间将其击碎、化为骨粉,不敢有丝毫恋战。
时间在这极致的痛苦和警惕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走了多久,当高峰感觉自己的意志力也即将被剧痛和疲惫拖垮时,前方弥漫的灰雾终于变得稀薄了一些。
一片朦胧的翠色,如同沙漠中的绿洲,在灰暗的视野尽头浮现。
那是一座不高的小山丘,山丘之上,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在灰雾中若隐若现。竹林深处,隐约可见一角飞檐斗拱,古朴沧桑。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新的草木灵气和一种宁静平和的阵法波动,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周围弥漫的阴煞死气和血腥怨念排斥在外,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净土。
翠微道观!
高峰精神猛地一振!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火光!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痛苦,他强提一口气,脚步踉跄却坚定地朝着那片翠绿奔去。
越靠近山丘,那股排斥阴煞的阵法力量越强。当高峰一步踏入山丘脚下时,如同穿过了一层无形的温水薄膜。周身那粘稠冰冷的阴煞死气和令人窒息的怨念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带着草木清香的、温和纯净的灵气,丝丝缕缕地滋润着他枯竭的身体和受创的神魂,虽然无法治愈沉重的伤势,却让他如同久旱的河床迎来一丝甘霖,精神为之一振。
他沿着一条被踩踏出的、布满青苔的石阶小路,艰难地向上攀登。石阶蜿蜒,隐没在青翠的竹海之中。竹叶沙沙作响,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能涤荡心灵的尘埃。
终于,一座小小的道观出现在眼前。
道观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败。围墙是就地取材的灰黑色山石垒砌,早已爬满了墨绿色的苔藓,不少地方已经坍塌。两扇厚重的、原本应是朱红色的木门,此刻漆皮剥落,露出朽坏的木质,歪歪斜斜地敞开着。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布满苔痕的木匾,上面用极其古老、遒劲的字体刻着三个字——翠微观。
观内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青石板铺地,缝隙中顽强地生长着茸茸青草。正对院门是一间同样简朴、由山石和巨竹搭建而成的主殿,殿门虚掩。庭院一角,一株虬枝盘结、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古松静静伫立,树下有一口用青石围砌的古井,井口幽深,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这应该就是扫叶道人所说的“清心泉”。
整个道观寂静无人,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透着一种远离尘嚣、亘古不变的宁静。与外面那无边死寂的骸骨平原相比,这里简直如同世外桃源。
高峰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强烈的疲惫和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他踉跄着走进庭院,再也支撑不住,靠着那株虬劲的古松树干,缓缓滑坐在地。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挣扎着从怀中掏出那盏幽魂骨灯。灯身冰冷沉重,灯芯处一片死寂。扫叶道人说此灯与这片古战场道源相冲,需用清心泉水洗涤戾气。
高峰强撑着身体,爬到古井边。井水清澈见底,触手冰凉刺骨,却带着一股纯净的、仿佛能洗涤灵魂的清新气息。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捧泉水,淋在幽魂骨灯暗沉的灯身之上。
嗤……
泉水接触到灯身的瞬间,并未滑落,而是如同被灯身吸收了一般,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灯身上那些暗沉的血污和残留的阴煞戾气,在泉水的浸润下,竟如同遇到了克星,丝丝缕缕地化作淡黑色的烟气,袅袅升起,随即被空气中那股平和的阵法力量净化、消散。整个灯身似乎变得稍微温润、通透了一丝,那股令人不安的阴冷戾气也减弱了许多。
果然有效!高峰心中一喜,继续舀水,耐心地一遍遍冲洗着灯身。
就在他专注清洗骨灯时,身后虚掩的主殿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缓缓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高峰的动作猛地一僵!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猛地转身,冰蓝色的瞳孔死死盯向殿门缝隙!体内残存的玄阴枯荣煞之力下意识地凝聚!
道观里……有人?!扫叶道人不是说这是他随手搭建的落脚点吗?
殿门缝隙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正扒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朝着庭院里张望。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道童。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大了一号的灰色小道袍,袖口和裤脚都挽了好几圈。头上梳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童子髻,用红绳草草地系着。小脸圆乎乎的,沾着几点灰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正带着浓浓的好奇和一丝怯意,滴溜溜地打量着庭院里这个突然闯入、浑身浴血、气息凶戾的不速之客。
小道童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高峰手中那盏正在被泉水冲洗的幽魂骨灯上。
“咦?”小道童发出一声清脆的惊咦,圆乎乎的小脸上露出极其惊讶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扒着门框的小手不由得松开了些,整个小身子都探了出来,指着骨灯,用稚嫩清脆的声音脱口而出:
“你……你怎么也有‘引魂灯’?师父不是说,这灯只有他老人家和我……”
话说到一半,小道童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猛地用小手捂住了嘴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充满了懊恼和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