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沈文清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这个动作,带着他平日里少有的、近乎笨拙的温柔。
“清漪,”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为父以往……心中确有一个结。”
沈清漪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父亲。她虽聪慧,但毕竟年幼,并不能完全理解父亲那复杂的心绪,却能感觉到父亲此刻的不同。
沈文清继续道,语气缓慢而郑重:“我总想着,若你是个男儿,该多好。能科举,能入仕,能堂堂正正地立于天地之间,施展你的才华。为此,我遗憾了许久。”他顿了顿,看着女儿似懂非懂的眼睛,露出一丝苦涩又释然的微笑,“但今夜,为父看着你在灯下,听着那些赞誉……我才明白,我错了。”
“错了?”沈清漪轻声问。
“嗯。”沈文清点头,“我儿之才,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远胜寻常男子,又岂是这身衣裳,这个性别所能掩盖和限制的?是父亲眼界狭隘,拘泥于世俗之见了。这小小的青云县,困不住你。你的天地,当在更远、更广阔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向女儿吐露心声,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了对她的认可与期许。那横亘在父女之间,因性别而生的、无形的心结,在这一刻,被这坦诚的话语悄然融化。
也正是在这个夜晚,忠伯送来了一封来自京中同年好友的信。信中除了问候,还提及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朝廷为充实内廷,高效处理文书及皇室女眷事务,可能将于明年,下诏遴选通晓文墨、品性端良的官家女子入宫,担任女官。
沈文清握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抬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仿佛看到了那被灯火指引的、通往更广阔天地的路径。
成化十二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刚过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河边的柳树就已冒出了嫩黄的芽尖,风也变得柔和起来。
朝廷选拔女官的诏书,如同这春风一般,如期抵达了青云县。正式的文书张贴在县衙门口的告示栏上,引得不少士绅百姓围观议论。
“遴选良家女,通文墨,识礼仪,入宫充任女官,非采选妃嫔……”
“这可是个机会啊,若能被选上,那可是在宫里当差,光宗耀祖!”
“说得轻巧,那得是多出色的女儿家才能被选上?”
沈文清站在衙署二楼的窗边,看着楼下喧闹的景象,心中已然做出了决定。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回到书房,亲自为女儿沈清漪书写了报名参选的文书。他的字迹沉稳有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期望都倾注于笔端。
从这一天起,沈府的生活节奏骤然改变。沈文清几乎将所有的公务之余的时间,都投入到了对女儿的最后冲刺教导上。这已不仅仅是学问的传授。
他亲自教导她官场上的基本礼仪,如何行走,如何揖让,如何应对上官的垂询。他找来各种官府文书的格式样本,教她如何阅读、书写甚至拟写简单的公文告示。他甚至会将自己为官这些年的一些心得,那些为官处事的微妙道理,那些察言观色的技巧,用尽可能浅显的方式讲给女儿听。
“清漪,记住,宫中不比家里,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多看,多听,少言。”
“遇事莫慌,需沉住气,理清头绪。”
“才华固不可藏拙,但亦不可过于锋芒毕露,需懂得审时度势。”
沈清漪如同一块巨大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一切。她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的舞台,心中既有对高墙深宫的隐隐畏惧,更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和向往。她天生的智慧和洞察力,让她比同龄人更能理解父亲话语中的深意。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
县衙门外,马车已然备好。林氏拉着女儿的手,眼圈通红,千叮万嘱,无非是衣食起居,保重身体。沈清漪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用力抱了抱母亲。
沈文清站在一旁,神情肃穆。他先将老仆忠伯唤至身前,郑重嘱托:“忠伯,清漪此次入京,路途遥远,宫中更是……深似海。你是我沈家老人,我最信得过。小姐的安危,我就托付给你了。务必护她周全。”
忠伯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颤,他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却坚定:“老爷放心!老奴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护得小姐平安!”
就在这时,一位身着青衫的年轻书生走了过来,对着沈文清躬身行礼:“小生顾慎行,拜见沈大人。”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目光沉静,举止从容不迫。
沈文清看向他,神色缓和了些:“慎行不必多礼。”他转头对沈清漪解释道:“这位顾公子,是为父一位故友的子侄,学问极好,正要入京游学备考。为父已请他同行,路上既可与你切磋学问,也可多一重照应。”他并未言明的是,这位“故友”的信中,对顾慎行的评价极高,称其“文武兼资,沉稳可靠”,而沈文清自己观察,也觉得此子气度不凡,绝非普通书生。让他同行,既是护卫,或许,也是一种更长远的安排。
顾慎行再次向沈清漪行礼,态度不卑不亢:“顾慎行见过沈小姐,路上但有所需,请小姐尽管吩咐。”
沈清漪还了一礼,悄悄打量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同行者一眼,只觉得他眼神清澈,却又似乎藏着些什么。
时辰已到,沈清漪在忠伯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顾慎行则骑上了一匹驮着行李的瘦马,跟在车旁。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沈清漪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后望去。县衙门口,母亲还在不住挥手,父亲沈文清负手而立,身形在初春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牢牢锁在女儿的马车上,那眼神中,有骄傲,有不舍,有担忧,更有无尽的期许。
青云县那低矮的城墙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沈清漪放下车帘,坐直了身体。前路漫漫,通往那天下最为尊贵也最为复杂的所在——紫禁城。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但她心中并无太多恐惧,反而充满了迎接挑战的勇气与决心。父亲的认可,师长的赞叹,自身的才华,都化作了她翅膀下的风。
彩翼已丰,只待乘风,飞向那九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