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那半本湿淋淋的《百盗谱》阴册,像抱着一块冰,也像抱着一团火。
——题记
天亮前的北平,是一座被冻住的兽。城墙上结着一层霜,像给青砖披了层铁甲。我瘸着腿走到广安门,城门还没开,吊桥高高悬起,守兵缩在门洞里跺脚骂娘。我绕到西侧水关门,那里有条排污暗沟,半掩在冰层下,臭是臭,却是飞贼的专用通道。我深吸一口气,钻进涵洞,水混着碎冰没过膝盖,像无数把小刀割肉。半本册子被我高高举过头顶,生怕再弄湿——再湿,就真成纸浆了。
好容易摸进城,天边已泛起蟹壳青。我找个破土地庙,把湿衣扒下,裹上供桌布,点起火折子烤书。阴册的绢页被火一烘,散发出一股陈年墨臭,像打开多年的棺材板。我一面翻页,一面肉疼:好好一本秘录,如今只剩半册,字迹还糊成一片,能辨认的不到十之二三。就这点家当,还得指望它洗白我的身份,想想都可笑。
天光大亮,我换上估衣铺买的破棉袄,戴毡帽,把脸抹得灰扑扑,混进早市。豆浆摊前,两个拉车的正唠嗑:
听说了没?卢沟桥昨夜炸了,日本兵把永定河都封了!
可不是,还抓了不少可疑分子,说是什么红胡子土匪。
我对着油条苦笑:红胡子没有,红妆盟倒有一堆,可惜没人信。付了三个铜板,我揣着油条往客栈走,准备找个地方补觉。刚拐进胡同,后脖领子猛地被人一提,像拎小鸡似的把我拽进暗处——
别嚷,嚷就捅了你!寒光一闪,匕首顶住我腰眼。
我举高油条,哭笑不得:姐,咱能换个人少的地儿吗?油条快掉了。
身后人轻笑,声音熟悉:燕子李三,也有怕的时候?匕首移开,红旗袍女人转到我面前,今天她穿墨绿短打,头发包在帕子里,像哪家跑单帮的小媳妇,可眼角眉梢那股英气藏不住。
我咬口油条,含混道:怕?我怕浪费粮食。上下打量她,昨晚把我扔桥洞,今天就动刀,红妆盟的待客之道真别致。
女人夺过半根油条,咬得脆响:少贫。你知道昨晚闹出多大动静?日本宪兵死五个,守桥伪军死十二个,老万头尸骨无存,你倒好,蹲土地庙烤火。她贴近我,声音压得极低,跟我走,盟主要见你。
我本想拒绝,可她那把匕首又抵在我肋条上,只好举双手投降。她拉我七拐八绕,钻进一家绸缎庄后门。铺子里静悄悄,货架上绫罗绸缎色彩斑斓,却一个客人也没有。掌柜的是个花白胡子老头,见我们进来,默默掀开柜台后布帘,露出一条向下通道。石阶潮湿,壁灯昏黄,空气里混着丝绸与火药味——典型的黑窝点。
下到尽头,是间宽敞地下室,青砖漫地,四壁挂着红绸,正中摆着长案,案上供着一尊披红绸的关公像,像前香炉烟雾缭绕。左右两排太师椅,坐了七八个男女,有穿长衫的教书先生,有短打扮的车夫,还有个戴圆框眼镜的洋学生,唯一共同点:每个人手腕系一根细细红绳。
红旗袍女人拉我上前,对正座抱拳:盟主,燕子李三带到。
正座空着,旁边站起个三十出头的汉子,青布棉袄,腰扎板带,左脸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像一条匍匐的蜈蚣。他上下打量我,声音沙哑:久仰,燕子李三,轻功天下第一。在下杜杀,红妆盟副盟主。
我拱手:不敢当,轻功是用来逃命的,天下第一逃命匠,听着就不吉利。
众人哄笑,气氛稍缓。杜杀抬手,笑声顿止。他指了指长案:百盗谱阴册,可在你手?
我挑眉:在是在,可那是我用命换来的,各位想空手套白狼?
左侧太师椅里站起个白面书生,折扇地打开:李三爷莫误会,我们出钱买,半册现洋五千,如何?
我嗤笑:五千?买半本残书,还是买我这条命?我掏出阴册,随手抛了抛,要可以,拿杉山的人头来换。
杜杀眼睛一亮:成交!
这回轮到我愣住:
他拍案:红妆盟早想除掉杉山,只是苦于无法近身。你若助我们,半册阴册折五千,另付五千买他人头,共计一万现洋,当场点清!他回头,抬上来!
两个壮汉抬进一只樟木箱,打开,白花花银元晃得我眼花。我咽口唾沫,心思电转:一万大洋,够我回沧州买三百亩地,盖两进大院,再给老娘立牌坊兼祠堂,剩下的天天吃炖肉都不带重样。可转念一想:红妆盟敢出这么大血,杉山岂是那么好杀?
我斜眼看杜杀:先付三成定金,剩下的得手后再结。
好说!他随手抓了三捆大洋,地拍我怀里,三千定金,另赠情报一条:今晚杉山会去百花深处海棠班,给新捧的角儿小牡丹捧场,随行人手不多,机会难得。
我掂量银元,心里苦笑:刚逃出生天,又被推回火坑。可如今我缺钱、缺路、缺靠山,红妆盟算是我唯一跳板。我抬头:行,这票我接。但我要人、要枪、要退路。
杜杀拍胸脯:给你两把驳壳枪、五十发子弹、两匹快马,外加海棠班地道图。他凑近,压低声音,事成之后,南苑机场有飞机送你离平,直飞太原,机票都给你买好。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右手:成交!两手相握,他掌心全是老茧,像一把铁锉,让我相信:这个人,真能杀人。
从绸缎庄出来,日头已偏西。我怀里揣着三千大洋银票,背后多了个包袱——两把驳壳枪、五十发子弹、一张海棠班地道图,还有红妆盟的燕子令:一枚铜刻小燕子,遇紧急,出示此令,盟中暗桩全力相助。我自嘲一笑:飞贼多年,头回有编制,还是娘子军。
红旗袍女人一直送我到大路口,她倚在电线杆下,点了一支烟,吐出个漂亮烟圈:我叫苏蔓,下次别再叫我。
我摸摸鼻子:苏蔓,好名字。你为啥入红妆盟?
她望向远处,眼神飘缈:我爹是二十九军副官,死在喜峰口,尸首都没抢回。娘带我逃进北平,又被日本人飞机炸死。我一条命,是国仇家恨堆出来的。她转头看我,你呢?为啥做贼?
我笑出一声苦味:只想活下去,活得比别人快一点,高一点,自在一点。我指指天,可这天太矮,一抬头就撞墙。
苏蔓把烟头踩灭,忽然伸手替我理了理衣领:那就把墙撞破。晚上海棠班见,我等你信号。她转身要走,又回头,对了,小牡丹是杉山的情人,也是我们的眼线,动手前她会给你提示。
我目送她背影消失在人群,心里像打翻五味瓶:国仇家恨、银子、美人、飞机票……所有筹码都摆上桌,只等我来掷骰子。我深吸一口北平干冷的空气,抬手拦了辆黄包车:去前门大街,老赵估衣铺。
老赵见我回来,松了口气,连声念佛。我关上房门,把银票、枪、地图一股脑摊在桌上,他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三哥,你这是要造反?
我笑:不造反,只造孽。我压低声音,晚上我得借你铺子后墙的地道一用,直通海棠班后院,你知道那条路。
老赵脸色发白:知道是知道,可那地道年久失修,塌了咋办?
我拍拍他肩:塌了算我的。再帮我准备一套戏班行头,我要小生打扮,带髯口可撕的那种。
老赵叹气,到底去准备。我则摊开地道图,与脑中地形对照:海棠班是北平数一数二的昆班子,后台在百花深处胡同,院子三进,前台后院,假山底下有废弃炭窖,可通西巷口暗井。红妆盟标记的动手点在戏台正下方——那里是空心台仓,挂满了布景、灯绳,一旦火起,人容易乱,便于下手。
我收好图,摸出两把驳壳枪,卸下弹匣检查,黄油抹得锃亮,可见红妆盟确实舍得下本。我拉栓上膛,枪机脆响,像替我下决心:今晚,不是他死,就是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