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大洋!李文忠的命才值五百,我这一颗头,涨了六倍。
我不能再在街上晃了。前面就是南池子,那儿有座法国教堂,神父姓皮埃尔,是老五的远房舅舅。老五说过,实在没辙了,就去教堂找他,就说是五子让你来的。
我加快脚步,可刚走到教堂门口,就看见几个伪警察在盘查行人。他们拿着画像,一个一个对。
完了。
我转身要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李三?
我一激灵,手摸向怀里。可回头一看,是个拉洋车的,戴着破毡帽,低着头。
三爷,是我,疤瘌眼。
他掀开帽子,露出张猴儿似的脸:三嫂让我来接您,快上车!
我没犹豫,跳上车。他抄起车把,跑得飞快,钻进旁边的衚衕。後头传来警察的吆喝声,可已经晚了。
三爷,疤瘌眼边跑边说,宪兵司令部被炸了,死了三个日本军官。小六那小子,在平西根据地呢,安全。
我松了口气,可心里骂:这小王八蛋,跑挺快。
洋车在衚衕里左拐右拐,最後停在那座法国教堂後门。疤瘌眼敲了敲门,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高鼻子的洋脸。
五子的朋友。
门开了,我闪身进去。神父皮埃尔是个六十多岁的法国人,穿着黑袍子,蓝眼珠子在我身上打量。
燕子李三?他用不熟练的中文问。
我听五子说过你。他点点头,你是个侠盗。
侠字不敢当,盗是真的。
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没关系,上帝会原谅你。来,跟我来。
他领我走进教堂的地下室,那儿堆着杂物,有股发霉的味儿。他挪开一个破木柜,後头露出一扇暗门。
这是以前义和团挖的地道,他解释,通到外城的菜市口。你从这儿走,安全。
神父,我问,您为什麽帮我?
五子救过我命。他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要烧教堂。五子带人护着,我才活下来。中国人讲义气,我们法国人也讲。
他打开暗门,里头黑黢黢的,有股潮气。
三爷,他递给我一个包袱,这是五子让我准备的,去天津的路引和盘缠。
我接过包袱,深深鞠了一躬:神父,您这份情,我记着。
不用记。他画了个十字,去吧,护好那炉子。它是中国的宝贝,也是世界的宝贝。
我钻进地道,皮埃尔在後面关上门。地道很窄,只能爬着走。我爬了约莫半个时辰,前头有光亮。钻出去,是一间破马棚。
马棚外头停着一辆马车,车上堆满了白菜、萝卜、土豆,还有几只咯咯叫的母鸡。车把式是个老汉,见我出来,叭叭地抽了口旱烟。
三爷?
是我。
上车吧,他掀开车上的草帘子,藏在菜堆里头,保准没人查。
我钻进菜堆,白菜叶子味儿混着土腥气,熏得我直想打喷嚏。老汉用草帘子把我盖严实,又扔了几只鸡在我旁边,鸡屎味儿一熏,更臭了。
三爷,老汉在外头说,五子交代了,让您忍着点。到了天津,有人接您。
知道。我闷声闷气地答。
马车晃悠悠地动了,从菜市口出城,一路往东。城门口有日本兵把守,拦下车检查。我听见皮鞋声走近,心提到了嗓子眼。
干什麽的?
送菜的。老汉答,给天津卫的饭馆子送菜。
打开看看。
太君,这菜都码好了,打开就散架...
八嘎!
草帘子被掀开,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一只母鸡受了惊,咯咯咯地叫着飞起来,鸡屎拉了我一脸。
日本兵骂了几句,捂住鼻子:滚!快滚!
草帘子放下,马车继续往前走。我听见城门在後头嘎吱嘎吱地关上,心里那块石头才落了地。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我躺在菜堆里,从怀里掏出那张收据,对着从草帘缝里透进来的光看。
收据上盖着故宫的朱红大印,印文是北京故宫博物院。这张纸,是我这辈子偷过最值钱的东西,可比三百两黄金沉多了。
我把它贴身藏好,闭上眼,任凭马车摇晃。
这趟北京,来得值,走得也值。
我燕子李三,偷了一辈子,就这一回,偷的不是宝贝,是人心。
是死了二十年的老太监李莲英的心,是抽大烟的老张的心,是快死的陈永忠的心。
这三颗心,加在一起,叫中国心。
马车晃啊晃,晃得我睡着了。梦里头,我又看见了李莲英,他穿着太监的官服,站在故宫的角楼上,冲我摆手。
他说:「三爷,保重。」
我说:「李总管,您也保重。」
他笑,露出一口白牙,转身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马车停在天津卫的码头边,老汉掀开草帘子:「三爷,到了。」
我钻出来,浑身都是鸡屎味儿,臭不可闻。可我怀里揣着那张收据,心里头香得很。
码头上有人等我,是个戴礼帽的年轻人,冲我招手。
三爷,我叫阿强,平西根据地的。六哥让我接您。
小六还好吗?我问。
好着呢,就是惦记您。他递给我一套新衣裳,您换上,咱们坐船去上海。
上海?
他笑,上海滩更需要您这样的侠盗。
我换上衣服,把旧衣裳扔进海河。看着那身破棉袄随波逐流,心里头竟有些舍不得。
可我知道,燕子李三,该南飞了。
飞到没有战火的地方,飞到能让这口气,重新燃起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