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天谴(2 / 2)

没有人再质疑。所有人的眼中,都燃烧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半个时辰之后。诗巫大坝东段。“轰——!!!!!”一声将天地都彻底撕裂的恐怖巨响,轰然炸开!数百桶火药的威力,在卡尔·施密特那精准的计算之下,瞬间便将那道本已摇摇欲坠的“生命之堤”,从另一个方向,撕开了一道长达五十丈的、狰狞的缺口!

“吼——!!!!!”积蓄了半个雨季的、怪兽般狂暴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它们如同脱困的巨龙,发出了震天的咆哮,裹挟着泥沙与断木,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那片广阔的、无人的东部沼泽,疯狂地奔涌而去!

“挖——!!!!”而在那道被炸开的泄洪渠的两岸,早已等候多时的、数以万计的联盟军民,在周博望那嘶哑的号令之下,爆发出了他们全部的生命力!铁锹!锄头!甚至双手!士兵!民夫!马兰诺人!沙猊人!甚至那些刚刚才从洪水中被解救出来的、衣衫褴褛的汉人幸存者。

在这一刻,所有的族群隔阂、所有的个人恩怨,都已被彻底抛开!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挖!挖出那一道道,能将这头失控的“洪龙”,引入“龙潭”(月亮湖)的生命之渠!

这是一场堪比仙那港决战那样壮阔、动人心魄的战争!这是一场渺小的凡人,用他们的血肉与汗水,向那高高在上的、冷漠的“天谴”,发出的最倔强的怒吼!

我不知道,这场疯狂的“开渠”行动,持续了多久。我只知道,当那浑浊的洪水,终于顺着那数百条新开凿的沟渠,如同百川归海般,开始缓缓地、却又势不可挡地,涌入那片如同巨碗般、深不见底的“月亮湖”盆地时。

当诗巫城内那令人绝望的水位,终于停止了上涨,甚至开始缓慢地回落时。当那道濒临崩溃的诗巫大坝,在那巨大的泄洪压力被释放之后,终于停止了它那令人心悸的呻吟时。

我和所有还能站立的弟兄们,都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般,瘫倒在了那片冰冷的、泥泞的、却又充满了新生希望的土地之上。

我们活下来了。

诗巫的洪水,退了。

当那浑浊的泥浆终于从被淹没的土地上缓缓褪去,留下满目疮痍的废墟和一层厚厚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淤泥时,拉让江两岸,响起的不再是绝望的哭嚎,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寂静。

我们赢了。这一次,我们战胜的不是刀剑,不是巫术,而是天。

在那场与洪水的搏命之中,我那近乎疯狂的“逆天行洪”之策——炸坝泄洪、掘渠分流、引水入湖——不仅仅是拯救了下游数十万生灵,更是在所有联盟子民的心中,投下了一颗足以改变一切的巨石。

那些原本对我们这些“外来者”心存疑虑、甚至将洪水视为“神罚”的马兰诺族与沙猊部落族人,他们亲眼目睹了。

他们看到了,在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天灾面前,他们的战神,没有选择抛弃那些新建的、看似“不祥”的汉人村落,而是选择了炸毁那座耗费了无数心血的“神迹”大坝!

他们看到那些平日里看起来有些瘦弱、甚至有些“懦弱”的汉人,在面对灭顶之灾时,爆发出的那种如同蚂蚁撼树般、却又无比倔强的“人定胜天”的意志!

他们看到了,在那场疯狂的“开渠”行动中,汉人的铁锹,马兰诺人的弯刀,沙猊人的长矛所有不同部落、不同信仰的人,都在周博望那嘶哑的号令之下,为了同一个目标——活下去——而挥洒着汗水,甚至鲜血!

当最后一铲淤泥被清出,当第一缕炊烟再次从那些残破的、重建的家园上升起时。那些原本还在低语着“神罚”的土着长老们,沉默了。

他们看着那些正默默地、将自己那份本就不多的口粮,分给汉人孤儿的马兰诺妇女;

看着那些正主动帮助汉人弟兄,用他们祖传的技艺,搭建更坚固吊脚楼的沙猊族工匠;看着那些正围坐在一起,用蹩脚的、混杂了各种方言的语言,交流着如何更好地加固河堤、疏通水道的、不同肤色的男人们。

他们的眼中,那份原本的敬畏,渐渐地,被一种更加深刻、也更加温暖的情感所取代。那是尊重。

是对那份在大灾面前,不分彼此、不分贵贱、将每一个生命都视若珍宝的“同胞”之情的由衷敬佩!

民族在融合。文化在碰撞。在这场惨烈的洪水之后,艾萨拉联盟这艘由不同木材拼接而成的巨轮,非但没有散架,反而在风雨的洗礼之中,被坚韧的认同感纽带,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然而,洪水退去,留下的并非只有希望。还有瘟疫。

比之前的“鬼上身”更加凶猛、更加防不胜防的疫病,开始在那些被洪水浸泡过的、卫生条件极差的临时安置点中,悄然蔓延。

霍乱、痢疾、伤寒那些,在另一个世界早已被攻克的病魔,在这个时代,却如同挥舞着镰刀的死神,无情地收割着那些在洪水中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虚弱的生命。

张素琴的“防疫健民司”,再次临危受命。她如一个不知疲倦的白色幽灵,日夜穿梭于各个安置点。

她带来了石灰、草药,也带来了冷酷的“隔离”与“焚烧”的命令。

她成功地,将疫情的蔓延,控制在了最小的范围之内。

“总长。”张素琴那张总是冰冷的俏脸,此刻却写满了深深的无力。她将一份刚刚统计出来的物资清单,递到了我的面前。

“药材已经见底了。”

“粮食最多,只能再撑半个月。”

“还有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急需大量的棉布、木材、铁器来重建家园。”

“我们的库存……”她艰难地吐出了最后两个字,“空了。”

是的,空了。为了应对茜薇的经济绞杀,我们早已将所有的储备,都投入到了军备的生产与内部的循环之中。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更是将我们那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底,彻底掏空。我们,打赢了洪水,却即将饿死、病死。

“先生,”我看着周博望,声音沙哑,“我们,必须向外求援了。”

周博望的脸色凝重。“兰芳公司,”他沉吟道,“卢氏兄弟与我们有‘护航换军火’的旧约。他们虽是商人,却也重信义。可以一试。”

“文莱苏丹国,”他继续分析,“新苏丹尼哈尔德初立,根基未稳,尚需仰仗我等鼻息。为示‘友好’,想必也会略尽绵薄。”

“但,最关键的……”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让我们又爱又恨的名字上——“星洲。”

“南洋华商总会才是真正能解我们燃眉之急的‘金主’。”

“我去。”一个温润、却又充满了自信的声音,从旁响起。是依斯干达·陈,我们新任的礼部总管。这位有着马六甲王室血统的混血商人,自上任以来,便以其惊人的语言天赋和长袖善舞的外交手腕,迅速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总长,先生。”他朝着我们行了一个优雅的抚胸礼,“兰芳与文莱,交给我。我有七成把握,能为联盟,争取到一批急需的粮食与药材。”

“至于星洲……”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属下,也想亲自去会一会,那位传说中的‘陆夫人’。”

“看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周博望点点头,道:“尽管总长始终要往星洲一行,但让陈先生先打个头阵,探探陆夫人的口气,也不失为一个方法。”

我看着依斯干达那充满自信的眼神,心中那块巨石,稍稍落下了一些。“好。”我重重点头,“此事,便拜托先生了。”

半个月后。依斯干达·陈,风尘仆仆地返回了海鹰城。他带回来的消息,有好有坏。好消息是,兰芳公司的卢氏兄弟,果然信守承诺,不仅以粮食和药材的形式提前支付了部分护航的酬金,更表示愿意加大与我们的贸易往来。文莱的新苏丹,也慷慨地赠送了我们一批木材和香料。而坏消息则来自星洲。

“她,拒绝了。”依斯干达的脸上露出了挫败的神情。“我甚至都未能见到那位‘陆夫人’。”

“接待我的,只是华商总会的一名管事。他皮笑肉不笑地告诉我,总会‘自身难保’,‘爱莫能助’。”

“他甚至……”依斯干达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暗示我们艾萨拉联盟德不配位,遭了天谴,才会引来这洪水与瘟疫。若想求得宽恕,便该自缚,向天请罪!”

“放屁!!”鲨七勃然大怒,一拳砸在身旁的茶几上!

“总长,”依斯干达没有理会鲨七的暴怒,他看着我,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属下,在马六甲商界沉浮数十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但……”

“这位‘陆夫人’,对您的敌意,非比寻常。”

果然如此。意料中事。

“我知道了。”我挥了挥手,示意依斯干达不必再说下去。“先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

当书房内,再次只剩下我和周博望,以及那位铁面无私的奥斯曼法官——优素福老先生时。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先生,”我看着周博望,“星洲我,必须去了。”

“但在那之前,”我的目光,扫过这片刚刚才经历了洪水与瘟疫洗礼的、伤痕累累的土地,“我们,必须先将自己的‘家’,彻底稳住。”

“这次洪水,暴露了我们联盟太多的问题。各自为政、缺乏统一调度、应对迟缓。若非侥幸,诗巫决堤,联盟早已覆灭!”

“我们,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侥幸’之上!”

“我有一个想法,”我看着周博望以及优素福,“我们,必须立刻着手,制定一套应对任何天灾、乃至战争的《艾萨拉联盟紧急状态法令》。”

“紧急状态?”周博望的眼中,精光一闪。

“对!”我重重点头,“此法令,将赋予总长,在面临‘洪水、瘟疫、战争’等危及联盟存亡的‘紧急状态’下,拥有超越‘总议事会’的、绝对的指挥权。”

“包括,强制征调所有联盟领地内的粮食、药材、船只、人力。”

“——设立‘战时法庭’,由刑部主导,对所有临阵脱逃、囤积居奇、散布谣言者行使先斩后奏之权。”

“——设立‘最高统帅部’,由我、周先生、鲨七将军、以及各部主官组成,统一指挥所有军、民、政务。”

我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已经不是寻常的“法令”了。这几乎等同于在“紧急状态”下,将联盟从一个松散的“邦联”,变成一个高度集权的“战时帝国”。

“总长……”,依斯干达的脸上,露出了忧虑,“此法是否太过霸道?恐引起各部族长老的不安。”

“不安?”我冷笑一声,“是不安重要,还是在下一场洪水、下一场瘟疫、下一场战争降临之时,能活下去更重要?”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位代表着“法律”与“秩序”的优素福老先生身上。“优素福先生,”我看着他,声音郑重,“您曾是帝国的‘卡迪’。您比我们更懂何为‘秩序’,何为‘权力’。”

“您认为此法,可行否?”

优素福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眸,静静地凝视着我。良久,他缓缓地捻动着手中的玛瑙念珠。

“总长。”他开口了。“《罗马法》之中,有‘独裁官’之制。”

“国之危难,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此法,虽险。”

“但是,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