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终年不化的冰湖之上。
老巫医正对着冰面下那副巨大的“归元”血纹愁眉不展。
血纹的光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滞,这代表着作为阵法根基的百童气息正在飞速衰弱。
他抽出腰间的祭刀,正准备划破自己的手腕,以自身精血再行献祭。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皮肤的瞬间,他脚下的冰面,忽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震动。
他动作一僵,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只见冰面上,那日“殷璃”留下的那个深刻足印,此刻竟像拥有了生命般,正在极其缓慢地扩张、收缩,仿佛一个沉睡的巨肺,在进行着第一次呼吸。
老巫医怔住了。
他缓缓收回了祭刀,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
他明白了!
他猛地脱去身上厚重的毛皮外袍,露出干瘦但布满图腾的赤裸上身,竟在刺骨的寒风中,直挺挺地躺倒下去,将自己的身体,严丝合缝地嵌入了那个正在“呼吸”的足印之中。
极致的寒气瞬间穿透皮肉,直刺骨髓,他却咧开嘴,发出了畅快的笑声:“你当年断脉重生,靠的是把自己当成一味药……今日,我便来当你的壳!”
三更时分,冰印之下,竟有温热的血丝缓缓渗出,它们没有散开,而是如受指引般,顺着老巫医的七窍钻入他的体内。
片刻后,一缕缕黑色的雾气又从他的天灵盖蒸腾而出,消散在极夜的寒风里。
在彻底昏厥过去之前,老巫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喃喃道:“道不借神力……借的是人,敢疼。”
夏溪潭底。
不久前被人以指力刻下的“殷璃”二字沙迹,刚刚被流动的溪水彻底抹平。
可就在下一秒,四周的细沙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疯狂地向中央涌来,重新聚合成一个硕大的“归”字!
字迹刚一成型,便又“轰”然散开,化作一圈圈涟漪。
潭水中央,那位以顽石压制病体的病者依旧抱石而坐。
他感到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烹煮,痛苦不堪。
但他既不运功抵抗,也不吐纳调息,反而将自己的手掌死死按在身下的顽石上,然后张开嘴,放声痛哭!
那哭声充满了压抑了十年的郁结、不甘与绝望,仿佛要将灵魂深处所有的污秽都随着泪水一并排出。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嘶哑,泪已流干,他才停了下来。
就在他脱力垂首的瞬间,他掌心按住的石上,那厚厚的青苔竟微微一颤,一行模糊的字迹在苔藓表面浮现出来,只有半句:“活着,就是回信。”
他愣愣地看着那行字,片刻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血与泪混杂着从他眼角滑落,滴入潭水,但他却感到丹田深处,一股久违的暖流轰然炸开,如同一颗沉寂了十年的种子,终于破土发芽。
南境小院。
夜深了,哑女正在灯下,用新采的药草编织新的药袋。
忽然,她手中的动作停住了。
窗外的风停了,院里的花静了,桌上盛水的饭碗竟毫无征兆地“啪”一声倾倒在地。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门外。
只见院门外的地缝中,那株本该在清晨就枯萎的紫色野花,此刻竟疯长到一人腰高,巨大的花盘朝着正北方向,在无风的夜里微微摇曳,像是在对远方招手。
她站起身,眼中没有半分惊讶,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她走到门楣下,取下那个最陈旧的药袋,将屋里剩下的两碗冷饭,连米带汤,尽数倒入了袋中。
然后,她走到那株巨大的紫色花朵前,将袋中冰冷的饭食,全部倒在了它的根部。
饭汤落入泥土的瞬间,那紫色的花茎猛地一震!
下一刻,一缕比之前在井口浓郁百倍的紫色气流,自花心冲天而起,直贯云霄!
但这股气流没有化作祥云,也没有引来天雷,它只是像一缕最寻常不过的农家炊烟,在升到高空后,便缓缓地、温柔地升腾,最终彻底融入了深沉的夜雾之中,不见踪影。
哑女仰头望着那缕紫气消失的地方,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她布满风霜的脸上绽放,灿烂得如同获得了新生。
她再次无声地开合嘴唇,在心中说道:“你不是神……可当我们所有人都活成了你的样子时,天,也得给咱们低头吃饭。”
紫气散尽,万籁俱寂。
夜,终于回归了它应有的沉静。
只是这份沉静,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异样的厚重感,仿佛刚刚吞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黑暗中,无声地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