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人’。大家看,一撇,一捺,就像一个人叉开腿,站在地上。站稳了,才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没人说话。她接着又又写一个字。
土。
“这个字,是‘土’。”她指着黑板,“土地的土。咱们庄稼人,离不开它。一横代表地面,”
这是她在师范学校里,最喜欢的一个老师教的解法。汉字里有画,有道理,有希望。
“老师,”一个声音从后排传来,懒洋洋的,“俺有个问题。”又是吴老虎。
“你说。”周桂花的心提了起来。
“学了这个‘土’字,”吴老虎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今年下地能让土里多长几斤玉米不?”
哄笑声又响起来。这一次,不再是低低的,而是放肆的,像要把这屋顶掀翻。王家媳妇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
周桂花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像那个刚出土的苗,被这笑声的冰雹,砸得抬不起头。
她看着他们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需要那些。他们需要的是雨水,是化肥,是实在的收成。
课堂失控了。人们开始大声讨论起今年的雨水和村东头谁家的猪又下了几个崽。周桂花站在那里,手里那半截粉笔,被手心的汗浸得又湿又滑。她觉得这间她亲手布置的教室,这个她梦想开始的地方,正在迅速地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嘈杂的集市。
她想发火,想把黑板擦一扔,对他们喊:“都别学了!”
笑声和吵闹声渐渐停了,他们终于发现,讲台上的老师,太安静了。
坐在第一排的王二蛋的娘,突然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她的手举得很低,像一只受惊的鸟。
“桂花……老师……”她的声音又小又抖。
周桂花看着她。
“俺……俺不想学‘土’。”二蛋娘说,头埋得很低,“俺就想学……学写俺儿子的名。二蛋,那俩字咋写?”
她说完,又把头埋了下去。
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吴老虎伸直的腿,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来。
周桂花看着黑板上那个孤独的“土”字,和旁边那个孤独的“人”字。她忽然明白了。
她想给他们一片广阔的土地,想让他们成为顶天立地的人。她的理想很大,很正确。
可二蛋娘想要的,不是土地。
周桂花拿起黑板擦,慢慢地,擦掉了黑板上的“人”和“土”。
然后,她拿起一整根新粉笔,转过身,看着二蛋娘,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字。
二蛋。
字迹清晰,端正。
“婶儿,”她的声音传遍了屋里每个角落,“咱们今天,就从这儿学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