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吃,”赵铁蛋没有回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闷,“我把这点活干完。”
他划着一根火柴,扔进了那堆干燥的麦秸里。
“轰——”
火苗,借着傍晚的风,瞬间蹿起一人多高。橘红色的火焰,吞噬着那些干枯的秸秆,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赵铁蛋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军绿色的短裤。他拿起一把长长的铁叉,一次又一次地,将火堆边缘的麦秸,挑进火焰的中心。
火光映在他汗水淋漓的脊背上,肌肉的线条随着每一次发力而贲张、扭动。
他的脑海里,像走马灯一样,反复回放着白天的画面。
先是打麦场上。他用几根粗麻绳,和一双布满老茧的手,让那台趴了窝的老旧脱粒机重新“嗡嗡”作响时,村民们围着他,那一张张被烟火熏得皱巴巴的脸上,露出的发自内心的敬佩和感激。
“铁蛋,你行啊!”
“这手艺,神了!”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个英雄。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所坚守的踏实、本分、手艺,都是有价值的,是值得的。
然后,画面猛地一转。
变成了吴老虎那像钢铁巨兽一样的联合收割机。
他想起了那机器所过之处,成片的麦子被齐刷刷地收割、脱粒,金黄的麦粒,像瀑布一样,从机器的出口倾泻而下。
高效,利落,强大得不讲道理。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吴老虎那张脸上。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摇下车窗,对他露出那个胜利者般轻蔑的笑容。
“铁蛋,怎么样?我这法子,比你那把破镰刀,快吧?”
赵铁蛋手里的铁叉,狠狠地插进了火堆里,搅起一片漫天飞舞的火星。
他在烧的,仿佛不是麦秸,而是他内心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怒和不甘。
镰刀再快,快得过机器吗?
他累得坐在了地上,靠着一个还没点燃的草垛。火堆的热浪,烤得他脸颊发烫。
他抬起头,看到了天边。
天边,正燃烧着一片壮丽而诡谲的火烧云。
云彩被夕阳的余晖,染成了浓烈的橘红色、紫色、甚至是血色,形状千变万化,像燃烧的羽毛,又像垂死的巨兽在挣扎。
这天上的火,与地上的火,遥相呼应。
看着那片变幻莫测的火烧云,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苏文清。
他想起,去年夏天,也是这样一个傍-晚,苏文清也曾指着天边的晚霞,对他兴奋地说:“铁蛋哥,你看,多美。我想把它画下来。”
那时,他不懂。他只是憨厚地笑了笑,说:“不就是块云彩嘛,有啥好画的。”
他又想起,吴老虎在歌厅里,用最粗俗的话,去形容苏文清。他当时为此而暴怒。可现在,他痛苦地发现,吴老虎虽然粗俗,但他至少 “敢”。敢去触碰,敢去谈论,敢用他自己的方式,去接近那个他看不懂的世界。
而他赵铁蛋呢?
他只会把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念想,都像这堆正在燃烧的麦秸一样,死死地压在心里,不让任何人看见。他以为这是“守护”,是“深沉”。
“哥!”
是小花的声音。她端着一碗饭,和一碟咸菜,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娘让我给你送饭来。她说,人是铁,饭是钢。”
赵铁蛋没有接那碗饭。
他突然,拿起旁边那只剩下半瓶的劣质白酒,仰起头,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
“哥!你干啥!”小花吓了一跳。
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他的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娘,”他站起身,看着村子的方向,看着自家那间还未完工的新房的轮廓,突然问了一句让小花完全没听懂的话,“你说……天上的火,和地上的火,哪个……更暖和?”
他没有等妹妹回答,扔下酒瓶,扛起那把被他冷落了半天的旧镰刀,摇摇晃晃地,走回了那个充满了饭菜香、充满了责任,也充满了……枷锁的家。
火烧云,渐渐散了。
夜,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