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像一个拧到最紧的发条,在压抑的沉默中,等待着最后的崩断。对于苏文清来说,这个夏天,是他十八年人生中最黑暗、最漫长的季节。
高考成绩下来了,他落榜了。仅仅几分之差,与他梦寐以求的美术学院失之交臂。这个消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
高考成绩下来的那天,苏文清的父亲,那个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老代课老师,在看到成绩单的瞬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浑身发抖。他回到屋里,翻出了邻村媒婆之前提过的那门亲事,将婚书摔在苏文清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声音命令道:“既然你考不上,那就给我去结婚!入赘过去,至少能换笔彩礼给你爹我养老送终!”
“我不去!”苏文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他父亲发出了反抗的嘶吼。
这声嘶吼,像一根火柴,点燃了老教师心中压抑已久的炸药桶。他对儿子“不成器”的失望,对“断了香火”的恐惧,对自身命运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他抄起一根木棍,面目狰狞地朝苏文清扑了过去,嘴里咒骂着最恶毒的言语。
就在父子俩拉扯争吵之际,苏文清的父亲突然脸色涨红,嘴唇发紫,他指着苏文清,想说什么,却只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怪响。然后,他的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半边身子瞬间失去了知觉,口眼歪斜。
父亲,中风了。瘫倒在他面前。
苏文清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父亲倒下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了。他会认为是自己,是自己的反抗,亲手“杀死”了父亲的后半生。这份毁天灭地的负罪感,成了驱使他走向那条冰冷河流的、最后的推力。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村里的流言蜚语,也在这时达到了顶峰。它们像夏日雨后的毒菌,在瓦盆村湿热的空气里疯狂滋生。
“我就说那小子是个白眼狼,读书读傻了,把他爹都给气倒了!”
“就是个不祥之人!整天不男不女的,能有啥出息?”
“他家这下完了,以后谁还敢把闺女嫁过去?”
这些恶毒的言语,刀刀都插在苏文清和他母亲的心上。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早已债台高筑。在巨大的生存压力和绝望面前,苏文清的远房亲戚出了个“主意”——让苏文清赶紧和邻村一个屠户家的女儿订亲。那家姑娘有些痴傻,但家里有钱,愿意出丰厚的彩礼,唯一的要求,就是苏文清必须“入赘”。
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苏文清的父亲,躺在炕上,用唯一能动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去……”
那个雨夜,来得毫无征兆。
乌云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破布,沉沉地压在瓦盆村的上空。压抑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在午夜时分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窗棂和屋顶,雷声在天际间翻滚、炸裂,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撕成碎片。
就在这样一个夜晚,苏文清,穿着一身单薄的旧衣,像一个游魂,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
他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雨水顺着他苍白清瘦的脸颊滑落,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一步一步,麻木地、毫无目的地,走向村外那条因为暴雨而变得浑浊、湍急的瓦盆河。
死亡,在这一刻,对他而言,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充满诱惑的、可以终结一切痛苦的解脱。
吴老虎的心,从傍晚开始,就一直揪着。他听说了苏家要给苏文清订亲的事。他无法想象,那个喜欢画画、喜欢读诗的、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的青年,要去给一个痴傻的姑娘当上门女婿。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他一整晚都无法入睡。当窗外第一声惊雷炸响时,他猛地从床上坐起,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他披上衣服,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赤着脚就冲进了狂风暴雨之中。
他没有目标,只是凭着最原始的直觉,发疯似的开着他的桑塔纳,在泥泞的土路上,朝着河边的方向狂飙。
车灯像两把利剑,劈开雨幕。
借着一道惨白的闪电,他看到了。
在汹涌的河岸边,那个瘦削的身影,正一步步地,走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苏文清——!”
吴老虎的声音被狂风和雨声撕扯得变了调。他甚至来不及把车停稳,就直接踹开车门,在泥泞的河滩上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就在苏文清半个身子已经探入冰冷的河水时,他终于赶到,一双铁钳般的手臂,从后面死死地把他拖回了岸上。
“你放开我!让我去死!”苏文清在他怀里疯狂地挣扎,用拳头、用牙齿。他的力气小得可怜,像一只濒死的鸟。
“死?”吴老虎被他激得凶性大发,他一把将苏文清按倒在泥泞的河滩上,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我他妈不准你死!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他低下头,用近乎撕咬的方式,狠狠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