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德义下葬后的日子,瓦盆村的天空异常晴朗,阳光炙热,将泥土路晒得干裂。苏家的院子却很安静。
这种安静起初是一种解脱。没有了父亲的咳嗽声和那双监视的眼睛,苏文清感觉自己可以呼吸。但很快,这种安静就变成了一种空洞。吴老虎成了填补这份空洞的存在。
他不再是偶尔来的客人,而是这个家新的主心骨。
每天下午,他那辆黑色的桑塔纳都会准时停在苏家门口。他从车上拎下来的,不再是零食,而是生活用品。今天是一块五花肉,明天是几条活鱼,后天是一箱罐头和麦乳精。
“婶子,别跟我客气。”这是他对程小芳说得最多的话。他把东西往桌上一放,“文清身体弱,得好好补补。您也别太累了,以后家里的重活,都交给我。”
程小芳没有能力拒绝。她只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道谢。她看着吴老虎在院子里劈柴、挑水,看着儿子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心中充满了感激和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对于苏文清,吴老虎的好更直接。他会给苏文清买回县城的新衣服,白衬衫,西装裤,甚至是一双皮鞋。他会把这些东西堆在苏文清面前,说:“把那些旧的都扔了,以后就穿这个。我的人,不能穿得那么寒碜。”
他口中的“我的人”,让苏文清心头一烫。羞耻,却又带着一丝甜蜜。他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他所有的吃穿用度,都被吴老虎一手包办。他欠下的,是一笔还不清的债。
这份债,在他与赵铁蛋的沉默中,变得愈发沉重。
赵铁蛋还是会来。
他不像吴老虎那样开车,带着烟酒肉食。他总是在黄昏时分走进院子,手里拎着一些自己地里种的东西,几个烤红薯,或是一捧新鲜黄瓜。
他会把东西放在灶台上,然后拿起斧头,默默地帮苏家把剩下的木柴劈好。院子里,只有斧头劈进木头的声音。
他很少再和苏文清说话。
有一次,他劈完柴,看到苏文清正坐在屋檐下发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给你。”
苏文清打开,是一只烤得焦黄的玉米。这是他们少年时,赵铁蛋最常带给他的东西。
苏文清接过那只玉米,手指微微颤抖。他想说声“谢谢”,却看到赵铁蛋的目光,落在了他脚上那双崭新的皮鞋上。
赵铁蛋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苏文清拿着那只还温热的玉米,感觉很重,送不进嘴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村里的舆论,在“白事”后也进入了新阶段。人们不再猜测,而是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怜悯和鄙夷的目光,打量着苏家的每一个人。
孟桂香她们再见到程小芳,会热情地说:“哎哟,小芳,你可真是好福气啊!有老虎这么个‘大侄子’罩着,以后就擎等着享福吧!”
她们口中的“大侄子”三个字,咬得又重又长。
瓦盆村的人都默认了一个事实:苏家,已经被吴老虎“买”下来了。程小芳是那个默认了交易的母亲,而苏文清,就是那个被圈养的人。
苏文清自己,也渐渐感觉到了这种束缚。
吴老虎为他规划好了未来。
“文清,别想那些考不上的大学了,没用。”吴老虎坐在苏家的饭桌主位上,一边剔着牙,一边安排着,“过两天,我让铁蛋在瓦器厂办公室给你腾个地方。你就在那儿待着,帮我记记账,画画宣传画。活儿清闲,没人敢给你气受。哥养你一辈子。”
程小芳在一旁连连点头,觉得这是儿子最好的归宿。
苏文清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热爱文学和艺术,梦想是离开瓦盆村。可现在,吴老虎正在用最温柔的方式,斩断他所有的翅膀。
他张了张嘴,想说“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凭什么说不?他吃的、穿的、用的,都靠吴老虎。他没有资格拒绝。
这场压抑的矛盾,终于在一个午后,被赵铁蛋点燃。
那天,吴老虎正兴致勃勃地在苏家院子里,跟苏文清比划着办公室要如何改造。赵铁蛋恰好来送东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