舢板如同贴着海面滑行的夜枭,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渐渐弥漫开的海雾掩护下,灵巧地穿梭于舟山群岛星罗棋布的岛礁与水道之间。年轻疍民对这片海域了如指掌,他选择的航线并非直线,而是不断迂回、变向,充分利用每一处阴影和潮汐流向,完美地避开了可能存在的巡逻哨卡。
林皓紧抱着昏迷的阿坤,蜷缩在狭小潮湿的船舱里。冰冷的露水和飞溅的海沫打湿了他的衣衫,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系在怀中气息微弱的阿坤身上,以及那份对根叔沉甸甸的愧疚与感激。每一次船身随着波浪起伏,阿坤无意识的呻吟都让林皓的心揪紧一分。
当天光终于勉强穿透晨雾,将海面染成一片凄凉的铅灰色时,舢板驶入了一处比哑巴澳还要隐蔽数倍的小小湾岔。这里三面都是近乎垂直的峭壁,入口处被几块巨大的、如同门神般的礁石遮挡,若非亲至,绝难发现内有乾坤。
湾内水波不兴,停着几艘与周围岩石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旧渔船。岸上是依着山势搭建的、极其简陋的低矮石屋和窝棚,炊烟袅袅,带着人间烟火气,却又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沉寂。
舢板靠上一条以跳板连接的旧船,几个穿着破旧、面色沉毅的疍民早已等在船边。他们沉默而高效地将昏迷的阿坤抬下船,送入一间最大的、散发着浓重草药味的石屋。一个看起来像是郎中的老者(并非哑巴澳那位)早已等在里面,立刻开始检查阿坤的伤势。
林皓跟着走进石屋,看着郎中解开阿坤腿上的临时包扎,露出那依旧红肿、边缘开始发黑溃烂的伤口,以及因高烧而不断颤抖的身体,心沉到了谷底。
“寒气入骨,伤口毒火攻心,再晚半天,神仙难救。”郎中检查完毕,语气凝重,但手上动作却丝毫不慢。他取出一套银针,在火上烤了烤,便开始在阿坤腿部和胸口的几处穴位下针,又拿出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去伤口边缘的腐肉,敷上味道更加刺鼻的黑色药膏,然后用干净的布条重新紧紧包扎。
整个过程,阿坤只在刮腐肉时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并未醒来,显见已虚弱到了极点。
“能不能活,看他自己的造化,和这三天。”郎中处理完毕,擦了擦手,对林皓说道,“我这里药有限,只能尽力。”
“多谢老先生!”林皓深深一揖。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下,这已是能得到的最好救治。
带他们来的年轻疍民拍了拍林皓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两人走到屋外,站在冰冷的礁石上,望着被雾气笼罩的湾口。
“这里叫‘鬼见愁’,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年轻疍民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你们暂时安全了。我叫阿海,根叔是我表舅。”
林皓看着这个名叫阿海的年轻人,他年纪不大,但脸上已有了风浪刻下的痕迹,眼神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丝未能消散的悲愤。
“根叔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林皓声音低沉。
阿海摆了摆手,目光投向迷雾深处,仿佛能看到根叔沉船的地方:“表舅常说,咱们疍家人在海上漂,命是龙王爷给的,但不能忘了根在哪儿。东洋人占了我们的海,杀了我们的人,这个仇,得记着。”
他顿了顿,转向林皓:“你们带出来的‘东西’,真的能扳倒那些天杀的?”
林皓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果能顺利送出去,公之于众,就能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就能阻止他们!”
阿海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送出去的路,断了。根叔出事后,鬼子把北边几条惯常的私船线路都掐死了,查得极严。南边的路……暂时也联系不上。”
这个消息让林皓的心再次一紧。证据送出去了,但传递的链条在根叔这里断了?那之前盐船老大接走的证据,最终能否抵达目的地?还是会在某个环节被截获?
希望仿佛又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那我们现在……”林皓看向阿海。
“等。”阿海言简意赅,“等阿坤兄弟的伤稳住,等外面的风声过去一点,等我们找到新的、可靠的路子。在这里,吃喝不缺,安全也有保障,但你们不能露面,不能离开这片湾子。”
这无疑是眼下最稳妥的安排。林皓点了点头。他们现在如同惊弓之鸟,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地方喘息、疗伤,并从长计议。
接下来的几天,林皓便在“鬼见愁”这处绝密的疍民据点住了下来。他寸步不离地守在阿坤床边,配合郎中照料。许是疍民郎中的草药确实有其独到之处,又或是阿坤命不该绝,第三天头上,持续的高烧竟然奇迹般地退了下去。虽然人依旧虚弱昏迷,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伤口也不再散发恶臭,开始有收口的迹象。
这让林皓和阿海等人都稍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