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语着,终于舍得闭上眼睛,却依旧维持着将我牢牢护在怀中的姿势,不敢有丝毫松懈。然而,疲惫的身体虽沉入睡梦,紧绷的神经却未曾放松。很快,他便坠入了一个比无间地狱更让他恐惧的梦魇。
梦境的开端,是那片他此生最痛恨的,靡丽又喧嚣的红。清风楼的灯笼摇曳着暧昧的光,丝竹之声与男女的调笑声交织成一张令人作呕的网。而我,就坐在那张网的中央。
我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裙,笑得明媚而张扬,正与身旁的几个男人推杯换盏。他们的手不规矩地搭在我的肩上,而我却毫不在意,甚至还主动为人斟酒,笑意盈盈。
空妄站在人群之外,金红的袈裟在这片烟花之地显得格格不入。他想上前,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想开口唤我的名字,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眼睁睁地看着我,看着那些污秽的手离我越来越近。他体内的法力疯狂涌动,金色的佛光与暗红的魔气在他周身交织碰撞,可无论他如何施法,都无法撼动这片空间分毫。他就像一个被隔绝在外的看客,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己的珍宝被人觊觎、染指。
他看到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在一片起哄声中,笑着消失在了人群深处,消失在他视线的尽头。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足以将他神魂撕裂的恐慌与绝望席卷而来。不是被天雷劈身的痛,也不是坠入魔道的疯,而是一种彻底的、永恒的失去。他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不——!
空妄猛然惊醒,额角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梦境中那刺骨的绝望感还未散去,让他浑身冰冷。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当怀中温软的触感真实地传来时,他才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颤抖着手,抚上我的脸颊,声音因刚睡醒而带着浓重的沙哑与后怕:“夫人......你还在。”
眼神依旧有些恍惚,他忍不住将我抱得更紧,仿佛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再也不分离。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惊扰了我,我下意识地动了动,呢喃着让他继续睡。
“别动……”他立刻将头埋进我的颈窝,他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在我颈间寻求着唯一的慰藉,“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听到我梦呓般提起“孩子”,他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在我颈间依赖地蹭了蹭,像一只终于收起了所有利爪、卸下所有防备的野兽,声音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
我是在一片温暖的晨光中悠悠转醒的。意识回笼的瞬间,便感觉到脚踝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被掌控的触感。我微微动了动,那只手便立刻松开了。
“夫人醒了。
空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睡得可好?”他问。
我懒懒地伸了个懒腰,身体深处传来一阵满足后的酸软,腹中也适时地传来一阵空虚感。我侧过头,对上他,毫不客气地开口:“夫君,我饿了。”
只一句话,他思量的神色立刻被柔和所取代。他指尖轻触我的脸颊:“我这就命人准备些清淡滋补的膳食。夫人可有特别想吃的?”
“有营养滋补的就行。”我蹭了蹭他的手心,像只餐足的猫。
“好。”他应了一声,起身理了理那身金红袈裟。唤弟子进来吩咐。
“来人,准备些滋补的膳食,要清淡,尽快送来。”
不多时,几样清淡的小菜便被端了进来,一一摆在床边的小几上。翡翠般的青菜,白玉似的豆腐,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空妄亲自将小几挪到床边,然后端起其中一盘菜,看向我的目光里满是温柔。“都是些清淡的,不知道合不合夫人胃口。”
我看着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都可以。”我笑了笑,语气随意。
“夫人不挑食便好。”他夹着菜的手停在我嘴边,目光在我脸上和手中的饭菜之间来回扫视了几遍,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等等……”
我的心头猛地一跳,他到底发现了什么?这饭菜,难道有问题?
“怎么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看着他。
他低声说道:“还是我先替夫人试一下吧。”
话音未落,他便将那筷子菜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我明白过来,他是在担心这饭菜里有诈。这份来自虚空宗内部,由他亲信弟子准备的膳食,竟也无法让他安心。
是什么让他变得如此草木皆兵?是那个关于失去我的噩梦吗?那份深植于他神魂的不安,已经渗透到了我们日常的每一寸肌理之中。
终于,他睁开了眼,重新化为一片澄澈。他转向我,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下来,仿佛刚才那个如临大敌的圣子只是我的错觉。他重新夹起一筷子崭新的青菜,小心翼翼地递到我的唇边。
我顺从地张开嘴,将菜叶含入口中。
他眼底终于浮现出温柔的笑意,那笑意如春日融雪,瞬间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暖意。他看着我津津有味地吃着,仿佛这是世间最美的景象。他又夹起一片切得薄如蝉翼的蜜瓜,递到我嘴边,“再吃些水果吧。”
我享受着他的投喂,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照顾我,一筷接着一筷,耐心又细致。在喂我吃下半碗饭后,他忽然开口:“听说明日会有一场庙会,夫人想去逛逛吗?”
庙会?我微微一怔。我与他之间,似乎总是在魔宫的痴缠与虚空宗的禁锢中拉扯,从未有过这般寻常夫妻间的相约。去往那人声鼎沸的红尘俗世,于他,于我,都像是一场新奇的冒险。
“可以啊!”我弯起嘴角,故意拖长了语调,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但我怀着孕,你会不会觉得我麻烦?”
“怎么会呢?”他闻言,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水果,他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下意识地、珍而重之地抚上我小腹,“夫人和孩子于我而言是最重要的,带着你们一起,我反而更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