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一中的早自习,有两种人。
一种是“从铃声开始就已经在做题的人”;
另一种,是“铃响了还在找笔的人”。
我和程溪,很不幸地代表了这两种极端。
1
早上六点五十,走廊里一片脚步声,大家抱着书往教室里挤。
我掐着点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馒头,嘴里含着最后两口。
刚踩进教室,第一眼就看见程溪。
她已经坐在位置上,书摊了两摞——左边一本数学、一本物理;右边一本英语单词书,边上还贴着五颜六色的小便利贴。
“早。”我含着馒头跟她打招呼。
“早?”她瞟了我一眼,“现在才几分?”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六点五十一。”
“早自习六点四十五开始。”她翻书,“你这叫晚。”
“晚六分钟而已。”
“高考的时候,每一道大题也就六分钟。”她语气淡淡,“你每天迟到一次,等于白扔一道大题。”
她算账的方式,总能把人算得无地自容。
我坐下,刚想把书从桌洞里掏出来,她已经开始背单词了。
“appeal,呼吁,吸引力……”
她背得很快,像是给大脑喂机油。
我也拿出英语书,翻到老师划的那一页。
背了几行之后,我眼睛开始往窗外飘——
操场上的树叶随风晃,远处有几个住宿生在跑步,天边的云有一点橘黄色。
“你背完了?”程溪忽然问。
我吓一跳:“……差不多?”
“你刚才盯着窗外看了整整三分钟。”她头也不抬,“你背的是树还是单词?”
“顺便观察一下世界。”
“世界不会考进试卷。”
她翻页的声音“刷刷”响,像一把细小的刀。
2
班主任孙老师最近迷上一句话——
“高一刚开学,谁先适应,谁就先赢半步。”
为此,他特意安排了一轮“单元小测”:语文、数学、英语三科,连着几天,每科一张卷。
卷子是教研组自己出的,难度适中,目的不在虐人,在“摸底”。
“大家不要太紧张。”他在讲台上说,“又不是中考。”
但他笑着笑着,语气一转:
“不过,小测成绩会记入平时表现,关系到以后能不能进实验班。”
教室立刻一紧。
尤其是中间那几排,大家开始下意识把桌子上的手机往书里塞。
程溪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手指明显顿了一下。
我能感觉到她整个人的气场“咔哒”一声拧紧。
那之后几天,她的状态就更夸张了。
早自习第一个来、晨跑回来先洗把脸再进教室;
课上提问永远举手的那几个之一;
晚自习下课铃响,她是最后一个收书的。
有一次晚自习,我趴在桌上打了个哈欠,她还在草稿本上演算一道数学题。
“你这人是不是不困?”我忍不住问。
“困。”她揉了一下太阳穴,“但我比困更怕落后。”
“你初中不已经年级前几了吗?”
“这儿不是初中。”她冷冷,“这儿是县一中。”
“你就不能放松一下?”
“我放松,你们就有机会追上来。”
她这话,说得坦坦荡荡又狂妄到好笑——你们,包括我。
3
轮到英语小测那天,全班状态都出奇统一:紧张中带着一点兴奋。
原因很简单——英语老师第一次正式出卷,而且英语老师长得……挺有影响力。
她姓唐,第一次走进教室的时候,全班呼吸都顿了一下。
高跟鞋“哒哒”敲在走廊上,门口一亮,人进来了——
及膝的包臀裙,简单的衬衫,领口系了一条细细的丝巾,黑发卷到肩上,嘴上涂了一点不扎眼的口红。
她一转身在黑板上写名字,腰线都自带曲线。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英语老师,唐婉。”
她的声音带一点南方口音,尾音轻轻翘起,很好听。
教室里立刻有男生压低声音感叹:“这也太像电视剧了吧……”
“安静。”她回头扫了一眼,眼尾微挑,“上课前先做一个简单测试。”
那是上周。
今天是第二次见她——第一次正式考试。
“我们这次测一测阅读和语法。”唐婉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来,“看看大家的基本面。”
她穿了一件淡粉色衬衫,袖口挽起来,手腕上带了一串细细的手链。
“放心,不难。”她把卷子一份一份往下发,“都是书上讲过的。”
讲过不等于会。
卷子发到我手上时,我下意识摸了摸裤兜——空的。
小罗盘放在宿舍枕头底下,没带出来。
这已经是我在县一中做出的第一个迷信决定:考试那玩意儿,不要老想着天意。
4
程溪前两天已经把《词汇手册》翻了三遍。
我知道,因为她每翻完一遍,就会很冷静地在封底画一条竖线。
我背了半遍。
还背到后面开始给单词乱造词根:
“appeal”=“apple+deal”,苹果交易;
“struct”=“(骗)+struct(结构)”,骗人的结构……
记不住,就随便瞎编。
“你在亵渎英语。”程溪某天早自习看不下去。
“我在给它增加一点人味儿。”
现在卷子摊在面前,我先大致扫了一眼:
前面完形填空,中间语法选择,后面两篇阅读。
前两大题看起来尚可接受,阅读那两篇有点长。
“考试时间四十分钟。”唐婉站在讲台上,“请同学们合理分配时间。”
她说“合理分配时间”的时候,看了我们这边一眼。
我拿起笔,从前往后一题一题做。
前面几道,凭着之前背单词的残存记忆,还能靠“感觉”选择。
有几题,我确实有思路——比如遇到否定词、转折词,脑子里会自动亮起以前老师画过的那条线。
但更多时候,我是看着四个选项,心里默念:
“你们谁要是愿意当我的朋友,就自己站出来。”
有时候那根线真会自己亮。
写到阅读时,我开始抓狂——这东西不太给运气留空间。
我硬着头皮把文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遇到不认识的单词就猜。
猜多了,人就开始麻。
我写到最后一题的时候,时间只剩三分钟。
“还剩三分钟。”唐婉提醒。
我想改一改前面几道心里不太踏实的选择题,手抬起来又放下。
从小到大,有一条民间规律:第一眼看上的选项,往往不会太差。
我决定尊重这条规律。
铃响,收卷。
程溪放下笔时,整张卷子写得整整齐齐,连修改痕迹都很干净。
我斜眼看了一下她的座位——她写满了草稿纸。
“写完了?”我问。
“废话。”
“难不难?”
“正常难度。”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比中考略简单。”
她转头看我:“你呢?”
“正常瞎。”
她哼了一声:“你再这样,中考那次就是你运气的巅峰了。”
“那也挺辉煌。”我自嘲,“有人一生都没巅峰。”
她白了我一眼,一句话没再多说。
5
英语小测成绩发下来那天,孙老师照例把试卷往桌上一拍:“这次,平均分还不错,但两极分化有点严重。”
“有同学考了高分,有同学被分考了。”
教室里笑声一片,又立刻安静。
“最高分九十七,最低分三十多。”他报数字,“九十以上的同学有五个,八十以上的是——”
他报了几个名字,教室里悄悄有人在用指尖敲桌子,数自己在不在那个范围。
“这次第二名——”他顿了一下,“林宴。”
教室“哗”地一声。
包括我自己。
我愣了两秒,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我……”我下意识抬头。
“听不清?”孙老师抬了抬下巴,“你是第二。”
“你们那个‘欧皇’同学。”陈定笑着小声补刀。
孙老师又补了一句:“而且这次,你的阅读还不错。”
我更懵:“……阅读?”
“运气好到能猜对两篇阅读,这你也配。”程溪冷不丁插话。
孙老师敲敲讲台:“程溪。”
她立刻闭嘴。
“那第一是谁?”有同学问。
“程溪。”孙老师淡定,“九十七。”
教室里又“哦——”了一声。
这下明白了——我没压过她,但紧追着她。
“好了,发卷子。”
卷子一张一张传下来的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路过我桌子时,多了一点注目礼。
“哎哟,欧皇。”
“蒙题摸奖选手。”
“下次考试前借我摸摸你手?”
我把卷子翻过来,看了一眼分数:九十三。
确实高。
再往下看具体扣分——
选择题错两道,完形错一题,语法填空小错几处,阅读错一题。
客观题部分,确实偏高。
我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这是纯靠实力……我应该会更高兴一点。
现在,高兴之余带了一大坨心虚。
程溪拿到卷子,低头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