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们来说,那只是‘某地群众代表’。”
我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对我来说,是我认识的人。”
程溪没立刻讲话。
她大概突然想起,那天她一个人在宿舍看周甜的视频时,自己也是站在屏幕这一边,看那棵秃树、那栋停工楼,说了一句:“地方风水,怪。”
那时候,她也只是个局外人。
现在,她站在我的旁边,离局里近了一点。
“那你觉得呢?”她问,“你觉得他们说的那句——‘你把福气带走了’——是事实吗?”
走廊尽头的灯忽然闪了一下,像在听八卦。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她以为我不会回答的时候,我小声说了一句:
“我只有一半希望不是。”
“另一半呢?”
“另一半怕它是。”
她“啧”了一声:“你这人说话怎么跟绕口令一样。”
“没办法。”我耸肩,“我的人生就是一个大型哲学题。”
她白了我一眼,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到寝室门口时,她忽然说:“如果你真哪天想通了,觉得自己该回去做点什么——”
“你就回去。”
“别在这边一边享受运气,一边靠想象替自己受罪。”
她说完就转身往女生楼方向走,校服下摆在身后晃了一下,好像她也不确定自己刚那段话是不是太重。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新闻画面、老柳树、爷爷、那只碗、周甜的视频标题、评论区那句“树下有旧东西,动不得”。
一切像被剪进了同一条时间线里。
那晚我很久都没睡着。
宿舍里,有人把被子裹成蚕蛹打呼噜,有人在枕头
我躺在上铺,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水渍看。
闭上眼,电视画面就在脑子里自动重播。
“古柳村接连发生交通事故、工地伤亡、债务纠纷……”
“典型问题村。”
新闻主播的声音听多了,开始和别的声音混在一起——
“那碗,本是给分福的……”
“你命硬,能扛,但不能只为你一个人扛……”
“你走得越顺,古柳越难。”
“树下有旧东西,动不得。动了,全村一起偿还。”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线,从不同时间、不同地方伸过来,在现在这一点缠在一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过去了。
睡着之后,一切变得更糟。
梦里,我站在一间光线很暗的屋子里。
面前是一块比宿舍那台大得多的屏幕,亮得刺眼。
屏幕上放的,还是那条新闻——古柳村的地面镜头、空中俯拍、村口道路、老柳树。
只不过,这次画面上多了一支粗粗的红笔。
那支红笔像有人操控,从画面外慢慢伸进去。
先在村口那条大路上划了一圈。
红圈很大,把老柳树、停工楼、村委会大院一起圈进去。
旁白声音在空中回荡:“安全隐患突出村——典型问题村。”
红圈慢慢缩小,像套索一样,一圈圈往里勒。
第二圈,只圈到老柳树和那片空地。
第三圈,只剩老柳树。
第四圈,它不再圈地,而是像有生命一样,沿着树干往上爬,爬到树冠,又顺着树冠往外延伸。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但屏幕里的红圈却突然停住不动。
整个画面往外一拉,我才发现——
红圈圈住的中心点,变成了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镜头,站在老柳树前,一手插兜,一手拿着一个小小的罗盘。
不用看脸,我也知道那是谁。
——是我。
梦里,我想抬脚跑开,想冲过去把那个“我”从圈里拉出来。
可奇怪的是,我不能动。
而屏幕里的那个“我”,也一动不动,像是被钉在地上。
红圈像有磁性一样,牢牢贴在他身上。
周围的画面全变模糊,只剩下那个人是清晰的。
旁白声音继续,重复:“典型问题村,典型问题村……”
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变成爷爷那句:“你得还。”
我在梦里张嘴,想喊:“不是我!”
可嗓子像被人掐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看着屏幕上的那个“我”,被红笔一点一点涂得通红。
刷——
我从梦里惊醒。
心口起伏得厉害,背上全是冷汗,连枕头都被汗水浸了一圈。
下铺有人翻身骂了一句:“谁踢床呢,睡觉不会安静点?”
我喘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刚刚是用脚死命蹬了床板。
宿舍窗外一片黑,远处偶尔有车灯划过天边。
我摸了摸裤兜,下意识想找罗盘——才想起来,回校前那天,我把罗盘锁在了家里柜子里,没带。
手指在空空的兜里捻了两下空气。
那一刻,我第一次很清晰地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古柳真的被画成“典型问题村”,那个红圈,大概只有我自己能走进去。
至于进去之后要干嘛——
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再这么拖下去,“问题村”这三个字会一直跟着我,从电视屏幕,跟到卷宗里,跟到我往后的人生。
然后呢?
我闭着眼,脑子里却开始自动往后推演: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回去了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