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真话。”她一字一顿,“我想说——我当初就是为了涨粉,没想那么多;我想说——我们村这些年确实不好过,不是一个标题能概括的。”
她停了一下,声音低了一点:“我还想说——我也在倒霉啊,不是只有你们倒霉。”
“……”我沉默了两秒。
“你别笑我矫情。”她抢先一步防守,“我知道我有错,可我不想一辈子就被那条视频定义。”
“那你就照你刚才说的讲。”我说,“如果他们剪掉,我帮你想办法再讲。”
“怎么讲?”她好奇。
“我也有号。”我说,“我以前发过一点东西,没人看。以后可以用来发你不让剪的那部分。”
她立刻兴奋:“哇,你这叫‘反向挖坟’。”
“叫什么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你不能再只拍别人跌倒的样子了。”
那头安静了一下。
“那这次,我拍你。”她突然说,“拍你这种‘偷全村运气的人’回村还账。”
“……你再说一遍试试。”我咬牙。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她赶紧认怂,“哎,宴哥,你知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的啊,有时候比我还狠——你们可以不拿手机,也能在别人心里拍纪录片。”
我被她这句话噎了一下。
“那你呢?”我反问,“你拍过你自己没?”
她愣了半秒:“我?我有什么好拍的。”
“你不也‘走出去’了吗。”我说,“从村里走到奶茶店,从手机前走到打工一线。你不比我少故事。”
她笑了一声,有点虚:“我的故事,看的人少,骂的人多。”
“那这次换个讲法。”我说,“你不是一直说要当大博主吗?就当重新开个新栏目——拍自己。”
她吸了口气:“好,我考虑考虑。”
“别考虑太久。”我说,“车票要买了。”
“你买多少点的?到县城了叫我,我请你喝一杯不加糖的奶茶,算我人生最大让步。”她又恢复本色。
“行。”我笑,“到时候你别又躲在吧台后面不敢出来。”
“怕你啊。”她哼,“挂了挂了,我老板看过来了——”
电话被“嘟”地一声挂断。
系统弹出:
【本地内容创作者口径已锁定:】
【关键词:涨粉、后悔、也在倒霉、想说真话。】
【备注:此口径有利于普通个体的“人味”呈现,风险在于触碰平台与村庄双重敏感神经。】
我看着这一行字,突然有点想替她笑一笑。
至少,她还在挣扎;
而不是像我们家那样,把“认命”两个字刻进门框。
——
最后,是苏小杏。
她的备注还停留在“苏小杏(古柳杏子)”,头像是一张模糊的背影照,看不清脸,只看得出是在路边摊前忙着收钱。
电话拨出去,铃声响了好一会儿,她才接,背景很吵,有人问价,还有孩子在旁边哭。
“喂?”她的声音被压得很低,“谁啊?”
“我。”我说。
“哪位我?”她下意识翻白眼的语气透过信号都能听得出来,“我最近加了三个推销poS机的,还有两个要给我开网贷的,大家都叫我‘小姐姐’。”
“那我是哪个?”我问。
“你是‘全村的希望先生’。”她冷不丁来一句。
我被逗笑:“你现在嘴还是这么毒。”
“没办法。”她说,“嘴毒一点,人家就不那么容易占你便宜。”
“你在干嘛?”我问。
“摆摊啊。”她说,“镇上的夜市这几天人多,我卖烤肠、凉皮,还有两种饮料。你要不要预订?加钱不送。”
“那我周末回去,去镇上找你。”我说,“实地支持你一根烤肠。”
她那头静了一下:“你要回来?”
“嗯。”我把实践营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她听完后,只“哦”了一声。
没有惊讶,没有八卦,只有一个平平淡淡的“哦”。
“你就‘哦’一下?”我问。
“不然呢?”她说,“你迟早都要回来的。差别只是早一点,晚一点。”
“那你怎么想?”我不死心,“你要不要上镜?”
“我上什么镜?”她笑,“给你们城里大学生当‘落魄同学代表’啊?”
“没人说你落魄。”我皱眉。
“那你说,我算不算?”她突然问。
我愣了一下。
“以前我们一起上学,我考得不比你差。”她说,“只是我家后来那几件事,你也知道。现在你在城里上大学,我在夜市给人烤肠。摄像机一来,你觉得他们会把我拍成啥?”
她自己替那些看不见的镜头预设了画面:“‘曾经的优等生,如今的夜市打工女孩。镜头扫过她被烟熏黑的手,配一句文案——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
她学着那种煽情旁白的调子念了一遍。
“你别这样。”我说,“你不是那样的。”
“我是不是那样,有用吗?”她反问。
我一时答不上来。
她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夹杂着油烟声和冰块倒进桶里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凉。
“我当然知道你回来也是被推着走。”她终于开口,“从小你就是这样——走哪儿哪儿顺,但你自己从来没选过路。”
“你又开始骂我命好了。”我苦笑。
“我没骂。”她说,“我只是提醒你——这次你算是第一次主动选一条路。”
“选回古柳。”我说。
“选回古柳,也选承认你欠。”她声音压得很低,“你要是只是为了写个漂亮报告回来走个过场,那你干脆别来。”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我不会只写漂亮报告”,却发现这句话出口会显得很空。
她像是听到了我没说出来的话,轻轻笑了一下:“你放心,我也不想在镜头里哭给谁看。”
“那你想干嘛?”我问。
“我想看看你到底能不能分点运出来。”她这次不是开玩笑,语气平静得吓人,“不是给我,是给他们。”
“他们是谁?”我下意识问。
“被你‘带走一截路’的那些人呗。”她说,“老马菜地、老吴家那孩子、外面工地上回来就躺下的那几个,还有……我爸。”
最后那两个字,她说得很轻。
我们之间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烟机呜呜转的声音。
“杏子。”我叫她小时候的外号,“要是我真能分,你要不要?”
“给他们先。”她几乎没犹豫,“轮到我再说。”
“你就这么大方?”我强行把气氛往轻松拽。
“我只是不想再跟你抢。”她说,“抢命,我抢不过你。”
这话把我打回现实。
我努力找点别的话题:“那……摄像机要是拍到你,你会说啥?”
“我啊。”她想了想,“我就说——我们村以前很旺,现在不那么旺了。但不全是命的错,也有人的错。”
“谁的错?”我追问。
“你以为我会在镜头前说你名字?”她笑,“放心,我没那么想不开。”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你自己心里,最好有个名单。”
我苦笑:“名单太长了。”
“那你好好活着,有的是时间一条条划掉。”她说。
说完,她像是想起什么:“哦对了,你回来之前,最好别在网上乱互动。”
“怎么了?”
“村里有人最近爱刷手机。”她说,“看到你名字就烦,有一个前几天还拿你当例子:‘你看人家林宴,人家早走了,现在回来当好人。’”
“……”我无语。
“你先把耳朵准备好。”她补刀,“回来之后谁骂你,你就先当作还利息。”
“那你骂吗?”我问。
“我骂完你,还得请你帮忙。”她说,“骂太狠不划算。”
“请我帮什么忙?”
“到时候再说。”她很干脆,“行了,我这边有客人,要收钱。你车票买好了跟我说一声,到县城了我去接你。”
“你还接我?”我惊讶。
“你以为我想?”她冷笑,“我只是怕你一出站就被周甜拖去拍视频。”
说完,她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黑了一瞬,又亮起来,是系统消息:
【村民视角口径已锁定:】
【关键词:落魄、命不公、还利息、名单。】
【备注:此口径承载真实情绪,对气运重新分配具有高影响力。】
紧接着另一条:
【提示:家庭口径、村支书口径、本地创作者口径、村民口径已全部解锁。】
【即将进入:返乡执行阶段。】
我看着那行“返乡执行阶段”,心里突然安静下来。
刚才那四通电话,每个人都往我身上塞了一句话:
妈塞给我是“别多说,注意安全”;
王支书塞给我是“讲努力,讲整改,好故事”;
周甜塞给我是“我也有错,也在倒霉”;
苏小杏塞给我是“你回来不是来拍好看的,是来还利息的”。
这些话缠在一起,把我整个人捆得紧紧的。
我打开购票App,选好那班周五上午九点的车,手指停在“确认付款”上,犹豫了一秒。
系统默默弹出一个小窗口:
【确认开启“返乡执行阶段”?】
【本阶段内的选择,将对古柳气运造成长期影响。】
【注:本阶段不可中途卸载。】
“你这玩意儿还要用户协议是吧。”我自言自语。
宿舍里胖子正戴着耳机刷剧,突然抬头:“你说啥?”
“没啥。”我按下屏幕。
车票付款成功的一瞬间,手机震了一下。
【返乡执行阶段已开启。】
【支线任务自动解锁:——】
那行字还没完全刷出来,屏幕顶部先跳出一条新短信:
【中国铁路:您已成功购得xx次列车车票,请于开车前……】
我盯着那串熟悉的数字,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次不是“回家”,是“回现场”。
——然后,就看我在古柳,想当谁的讲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