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柳的雨,说下就下,从来不打招呼。
晚上十点多,我刚洗完澡,正琢磨是把方案再改一遍,还是装死刷会儿短视频,头顶灯“刺啦”闪了两下,整间屋子一黑。
“靠。”
我本能骂了一句。
【系统提示:当前区域供电故障。】
【建议:记录为安全隐患样本,后续用于基础设施优化模型。】
“你能不能偶尔关心一下人类情绪?”我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停电了,我现在最想优化的是我睡觉的心情。”
窗外炸雷跟系统配合似的,“轰”一声,把整片山照成鬼故事场景。
院子里有人喊:“跳闸了跳闸了——哪位懂电的快去看看!”
我妈在隔壁屋里点着蜡烛骂:“这破变压器又偷工减料了吧?我说那天施工那帮人就不对劲。”
手机震了一下,是村里工作群。
王书记:大家别慌,可能是山上的变压器那块进水了。
@林宴,你跟梁总去看一下?你们离那边最近。
合着停电了还是点我。
我刚想打字回个“我不会修电”,系统又冒出来:
【提示:如任由变压器积水,未来雨季大面积跳闸概率 62%。】
【附加:如造成游客滞留,将显着降低古柳区域气运上升速度。】
“行。”我深吸一口气,把刚飘起来的废宅心态按回去,“我知道了。”
我拿起手电,套上那双被我妈骂“穿出门丢人”的塑料拖鞋,一脚踩进院子里,地面已经有一层薄薄的水了。
一出门,雨就往脸上砸。
村口那边一辆车灯闪了两下,又熄了。我正眯着眼往那边看,车门“砰”一声关上,有人撑着伞朝我走过来。
伞是黑的,人穿着深色风衣,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滴。
梁思曼。
“王书记把我也 @ 了。”她抬了抬手里的手电,“你要是不去,我一个人上山更麻烦。”
她说话的声音被雨打散,听起来比白天低哑一点。
“你刚才不是在视频会议吗?”我记得她晚饭后还在跟谁开着投屏,讲什么“整体回报率”。
“开完被停电打断。”她耸耸肩,“正好,下楼透透气。”
这也叫透气?我瞅了一眼漆黑的山路:“透命。”
她笑了一下:“命硬的人,不怕。”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总觉得某种意义上是在骂我。
……
上山的小路白天看着还算规整,这会儿被雨水冲得泥浆横流,石头缝里冒出小水流,手电光一照,全是反光的水痕。
“你别踩那块。”我用脚指了一下前面一块石板,“那块中间是空的,之前下雨老松动。”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她一边提着风衣摆角,一边小心避过去,“小时候就老在山里跑?”
“小时候这条路没这么整齐。”我说,“都是土,现在这点坑对我们来说算升级版。”
她没接话,只是停了一下脚,往山下望了一眼。
整个村子像一只被关掉电源的老电视机,只剩下零星的蜡烛光在窗户里闪。
“还挺像烂尾工地。”她说。
我瞥她一眼:“你这比喻很有职业后遗症。”
她“嗯”了一声,没否认。
上到半山腰的时候,雨更大了,风把雨从侧面扫过来,伞形同虚设,裤腿很快就贴在小腿上。
变压器那边已经有人用手电晃来晃去,是镇电工,正踩在一个简易木梯上,骂骂咧咧地检查线。
“线没问题,是箱子报废。”
“那怎么办?”我问。
电工叹气:“今晚先断着,等雨小点抽水。你们回去吧,又帮不上忙。”
梁思曼跟他确认了几句安全范围,见真的暂时没法处理,只好跟我一起往下撤。
“滑下去我弄不动你。”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确实不适合爬山。
“也行。”她很干脆,“你要是敢在领导面前说‘弄不动’,我立刻给你绩效扣一档。”
“是你先逼我说真话的。”
……
半山腰那个观景凉亭,是前几年为了搞“登山打卡”临时搭的,钢架结构,顶上一层彩钢板,被雨点敲得当当响。
我们钻进凉亭那一刻,我有种冲进游戏存档点的错觉。
“先歇会儿。”梁思曼把伞往角落一甩,头发上全是水,随手用手指往后一捋,露出额头,整个人明显松了口气。
我把手电放在栏杆上,光照上去,彩钢板
“你不会真感冒吧?”我看她单薄的 t 恤,又想起上次工地她把外套扔我身上的事。
“我体检每次都比你健康。”她反怼,“倒是你,命是硬,肉不见得硬。”
说着,她从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个小酒瓶——那种迷你装白酒,瓶身还带着促销小贴纸。
我愣了一下:“你随身带这个?”
“项目一复杂,”她晃了晃瓶子,“手就痒。”
“你这是职业病。”我评价。
“比戒不掉烂尾项目舒服一点。”她用牙咬开瓶盖,自己先灌了一口,嗓子滚动了一下,脸没红,只轻轻“嘶”了一声。
酒味混着雨味和土腥味,在凉亭里绕了一圈。
她把瓶子递过来:“要不要?”
我犹豫了两秒。
【系统提示:当前宿主状态——轻微疲劳,饮酒将短暂提升情绪波动。】
【附注:情绪波动有助于激发“气运调整”潜能。】
“你能不能别什么都算。”我心里骂完,还是接了瓶子。
白酒下去那一刻,肚子里一阵火烧,眼睛有点酸,脑子却清醒了一截。
“你们资本圈都这样?”我问,“一人一个小酒瓶?”
“不是。”她靠在栏杆上,“只有当过替罪羊的,会这样。”
我看向她,她眼睛没看我,只看着山下那片黑。
“说来听听?”我没把语气放太重,只当聊天。
“你很八卦。”她轻轻笑了一下,“不过没关系,你反正知道我一堆不光彩的记录。”
彩钢板被雨点敲得更急了,外头雷声一阵一阵地压下来。
她慢慢开口:“我以前也觉得,努力工作、业绩漂亮,就能换来相对体面的生活。”
“结果?”我帮她接。
“结果发现,努力工作可以换来更多活。”
她把空的瓶盖捏在手里,指节有点发白:“那几年,我每天在工地和会议室之间来回跑,早上穿高跟鞋进甲方办公室,下午换运动鞋在泥地里看进度。”
“我前夫一开始觉得我很酷。”她笑了一下,笑意凉凉的,“他说‘女强人好,有能力’。”
“后来呢?”
“后来他发现,他老婆一年回家的时间,比快递小哥还少,就开始骂我。”她学着那男人的腔调,“‘你天天跟一堆男人在工地上混,你到底是想要家,还是想要项目?’”
“你怎么回他?”我问。
“我回他——‘项目能给我带薪产检,你能吗?’”
我“噗”地笑出声,又意识到这个点笑好像有点不厚道:“对不起。”
“没关系。”她摆摆手,“那时候我嘴上说得挺狠,心里其实已经知道,这婚姻也差不多要烂尾了。”
“那大烂尾项目呢?”我问,“就是你以前提过的那个?”
她沉默了两秒,点点头:“滨江文旅城。”
那四个字一出来,我想起当年电视上的画面——一大片未完工的楼,孤零零地立在江边,风吹过像吹过一排空棺材。
“我当执行。”她说,“方案出来那天,我就知道有问题。”
“是那种‘账算不平’的感觉?”我问。
“是那种‘所有人都在假装看不见’的感觉。”她纠正我,“领导要政绩,甲方想套利,施工队想多签几轮变更,银行想多放一笔贷。”
“每个人都说,‘你签吧,不会出事的,出了事也轮不到你’。”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我那时候想着——忍一忍,熬过去就是升职。”
“然后呢?”我明知结局,还是问出口。
“然后新闻里播的那些你也看过。”她抬眼,看着雨幕,“甲方登上了飞机,领导换了座位。”
“合同上最后签字的执行,名字在我这儿。”
我喉咙里有点堵。
“那之后,我发现一个很现实的道理。”她慢慢说,“这世上最稳定的东西,是错误会一直记在你名下,功劳不会。”
“升职名单没你,处分名单永远不会漏你。”
凉亭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雨点砸板子的声音。
我握着酒瓶,突然觉得刚才那口酒远远不够。
“所以你现在来古柳,”我说,“第一反应是——先看看这地方能不能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