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扛,就干脆利落说不,
别再半夜一个人跑了。”
她说完,
转身就走,
连杯水都没喝。
——
杨静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
她提着一袋水果,
穿着那件永远洗得有点旧的衬衫,
整个人安静得像哪间教室里刚下课的老师。
“你这次,算是顶着‘立功’的名号住院。”她笑。
“老师我立功了,要不要给我加点平时分?”我接话。
“加个屁。”她白了我一眼,“
你这种立功方式,
在我这儿只能扣分。”
她坐下,
没急着问话,
只是帮我把床头摇高一点,
动作娴熟得像在照顾哪个发烧学生。
“我看了那份通报。”她说,“
写得还行。”
“至少没有把所有功劳写在你一个人身上。”
“我要求的。”我说。
她点点头:“
这是你这几年做得最像人的一件事。”
“你以前,总喜欢给自己加戏。”
她看着我,“
‘我欠他们’、‘我该还’、
听上去很感人。”
“但你别忘了,
所有把自己当救世主的人,
最后都特别容易死得不明不白。”
“教育上有个词叫‘过度承诺’。”
她慢慢说,“
你以前就是典型,
对自己、对村里,都过度承诺。”
“这次,你起码学会了在通报里写‘镇村两级干部和广大群众’。”
“所以我来问你一句——”
她看着我,目光很稳,“
你接不接,这个镇域岗位?”
我吸了口气:“
我还在想。”
“你可以接,
也可以不接。”她点头,“
但不管怎么选,
你要记住:
你不是来赎罪的。”
“你是来工作的。”
“工作就有上下班,
有请假,
有轮班。”
“别再拿‘我欠他们’这句话当挡箭牌,
逼自己往死里冲。”
她站起来,把水果放到桌上:“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
凌晨一点多的时候,
沈瓷来了。
她没敲门,
像一阵风一样从门缝里钻进来,
身上还是那件宽松衬衫,
脖子上的罗盘挂得松松垮垮。
“你医院也挺会选地方的。”
她看了一眼窗外,“
刚好在一条明线和一条暗线的交界。”
我苦笑:“
谢谢专业评价。”
她走到床边,
没有坐,
只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镇域岗位确认要到了?”她问。
“你怎么知道?”
“我上次跟你说过。”她淡淡,“
再往上一阶,你就不仅是古柳的事。”
“你这条龙,
连着整条支脉。”
“你要是接,”她看着我,“
以后有的事,就不只是‘这个村要不要淹’,
而是‘这一片要不要断电、那一块要不要停工’。”
“你要是不接,”她耸肩,“
也会有人接。”
“龙不会因为你怂,就不找人。”
她顿了一下,声音放轻了一点:
“我来,是想告诉你——
在我们那一行,
没人会要求一个人扛一整条龙。”
“镇域协作,
本来就该是常态。”
“你之前那种扛法,”
她看着我手背上的青筋,“
在我们眼里叫——
‘自杀式承运’。”
“挺帅的,
也挺蠢。”
我沉默了几秒:“
那你呢?
你希望我接,还是不接?”
她想了想,
认真答:“
从职业角度,我希望你接。”
“因为你已经熟悉这条龙,
也已经付过学费。”
“从人角度——”
她微微一笑,“
我希望你接,
但别再当成你一个人的案子。”
“把我们这些人,
都拖下水。”
她说完这句,
才在床边坐下,
伸手在我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再往上一步,”她低声说,“
就不只是古柳的镇域人,
是整条支龙链上的节点。”
“节点,有一个好处。”
“断的时候,
不会只断你一个。”
她起身,往门口走,
背影瘦瘦的,
却比任何一次都稳。
——
最后一个来的是疯二舅。
他进门的时候,
身上还带点酒味,
但这次走路是直的,
眼神也是清醒的。
“哟,”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
医院不让带酒,
我给你带了酸奶。”
“你良心发现了?”我惊讶。
“少废话。”他说,“
我就问你一句——
他们问你问累了没?”
“差不多。”我苦笑。
“那我不问。”
他把酸奶往桌上一扔,“
我只讲一件事。”
“当年啊,”他往椅子上一瘫,“
我师父也问过我一次。”
“那时候我跟着他跑来跑去,
看水库,看泥石流,看山火。”
“有一天,他说——
‘这条线,迟早要有人接。
你愿意不愿意?’”
“我当时年轻。”
他笑了一下,“
觉得自己特别牛逼。”
“什么镇域啊,
什么龙啊,
来啊。”
“结果呢?
第一次遇上真事故,
我慌了。”
“我算慢了几分钟,
那条沟下边的两户人家,
一家死了一个。”
他抬手比了个数字:“
俩。”
“那之后,
我就知道——
我不配当那个岗位。”
“我可以当帮忙的人,
当参谋,
当半仙。”
“但我没那个胆子,
再去签那张看不见的合同。”
他看着我,
眼神第一次完全没有笑意:
“你现在站在我当年站过的地方。”
“你要是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个胆,
现在说不,
一点问题没有。”
“我拦住所有骂你的人,
跟他们说——
‘轮到你,你也不敢。’”
“你要是觉得,
你能比我好一点,
能扛得久一点,
那你就接。”
“接了之后,
别怪。”
“别怪这个岗位不讲情面,
别怪这条龙偏心,
更别怪别人不理解你。”
他站起来,
走到床边,
伸手重重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我这一辈子,
最不甘心的事,
就是没把这条线守到底。”
“你要是接了,
就当帮我补一回锅。”
“你要是不接,
也行,
我就当——
老天没给我后手。”
说完,他转身就走,
没等我回话。
病房门关上的那一瞬,
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
夜深得连走廊都听不见脚步声的时候,
系统终于出现了。
没有音效,
没有动画,
只是我的视野里,
病房的天花板慢慢暗下来,
一行行字浮在上面。
【岗位确认:古柳镇域承运人(试点)。】
【模式:可申请“协作版”。】
【是否正式就任?】
【是 \/ 否】
两个字在我眼前轻轻闪动,
像心电图末尾那一点点亮起又熄灭的光。
我抬起右手,
手指悬在空中,
离“是”和“否”都差了半寸。
小杏骂我的声音、
梁思曼算账的语气、
顾晚星那句“别为了镜头扛”、
罗雨薇报告上的红字、
杨静“你是来工作不是来赎罪”、
沈瓷“节点不会只断你一个”、
二舅“你要是接,就别怪”的那一句——
全在这一刻,一股脑儿涌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
手指往前一点点挪。
屏幕上,
“是 \/ 否”两个字,
在我指尖下微微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