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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2章 鸿蒙记(1 / 2)

鸿蒙记

我总觉得鸿蒙该是有气味的。不是春天新翻泥土的腥甜,也不是梅雨季里老墙的霉味,是更古旧、更混沌的气息,像被埋在昆仑雪线下三千年的青铜,你凑过去闻,只有一片凉,凉里裹着说不清的尘埃——那是还没被太阳晒过的尘埃,还没被风吹散的尘埃,是天地刚睁开眼时,落在睫毛上的那粒尘埃。

去年冬月我去了一趟敦煌,不是去看莫高窟的飞天,是去寻一片戈壁。向导是个五十来岁的当地人,姓马,脸上刻着风沙的纹路,笑起来牙很白。他说:“你要找的那片戈壁,早没人去了,连骆驼都不爱往那儿走。”我递给他一支烟,说:“就是想看看,没被人踩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马向导点了烟,烟圈在冷空里散得快,他说:“那地方啊,连风都懒,吹过去都没个响儿。”

我们开着一辆旧越野车,从敦煌市区出发,走了三个钟头柏油路,又拐进一条石子路。路越走越窄,两边的胡杨从稀疏到绝迹,最后只剩下茫茫的戈壁,土黄色的,一直铺到天尽头。天是铅灰色的,低得像要压下来,云也不动,就停在远处的沙丘上,像一块没揉开的面团。马向导把车停在一个土坡下,说:“到了,再往前,车也走不动了。”

我跳下车,冷风一下子灌进衣领,带着沙粒,打在脸上疼。我蹲下来,摸了摸脚下的土,土是硬的,像被冻住的铁,捏在手里一捻,就碎成粉,从指缝里漏下去,没个声响。马向导靠在车边抽烟,说:“你看这地方,连个脚印都没有。往前数一百年,说不定有商队从这儿过,现在啊,就剩咱们俩了。”我没说话,顺着土坡往前走,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走了约莫半个钟头,我看见远处有一块石头,不是戈壁上常见的圆石头,是方的,像被人凿过。我加快脚步走过去,才发现那不是石头,是半截土墙,夯土做的,上面爬满了裂纹,像老人手上的皱纹。土墙只有一人高,剩下的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部分长着几丛枯草,草是黄的,干得一折就断。我伸手摸了摸土墙,土是凉的,比空气还凉,指尖碰上去,有细碎的土渣掉下来。马向导跟过来,说:“这是汉代的烽燧遗址,早塌了,就剩这么点儿。”

我绕着土墙走了一圈,发现墙根下有个小坑,坑里积着雪,是前几天下的,没化,雪是灰的,沾着土。我蹲下来,看着那坑雪,突然觉得这雪也不一样——它没被人踩过,没被车压过,连鸟都没在上面落过。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坑里,像一块被遗忘的玉。马向导说:“这儿的雪,落下来就不动了,要等开春化,化了也没水流,全渗进土里,连个水痕都留不下。”我想起书里写的鸿蒙,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原来洪荒就是这样的——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只有一片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跳得很慢,像怕扰了什么。

那天我们在戈壁上待了四个钟头,天快黑的时候才往回走。回去的路上,马向导说:“我年轻的时候,跟我爹来这儿找过水,那时候这儿还有点草,现在啊,草都死光了。”他顿了顿,又说:“你说这天地,以前是啥样的?是不是也跟这儿一样,啥都没有?”我看着窗外的戈壁,天已经黑了,星星慢慢冒出来,很亮,却不暖,像撒在黑布上的碎玻璃。我说:“说不定以前,连星星都没有,就只有一片黑,黑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马向导笑了,说:“那也太闷了。”

回到敦煌市区,已经是半夜。我住在一家老客栈里,客栈的院子里有棵老梨树,枝桠光秃秃的,上面挂着几个风干的梨,硬得像石头。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泡了杯热茶,茶是茯茶,砖茶压的,泡出来是深红色,喝在嘴里,有股土腥味。我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起下午在戈壁上的那片静,突然觉得,鸿蒙不是过去的事,是现在的事——是我坐在这儿,手里的茶慢慢变凉,是院子里的风慢慢吹过,是远处的狗叫慢慢消失,最后剩下的那片空。

我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山里,有一次跟爷爷去砍柴,走迷了路。那时候是春天,山里的树刚发芽,绿得很淡,草也是嫩的,沾着露水。我们走了很久,越走越偏,最后走到一片竹林里。竹林很密,阳光透不进来,只有细碎的光屑落在地上,像撒了一把碎银子。爷爷坐在一块石头上,说:“歇会儿吧,等太阳偏西,就知道方向了。”我坐在爷爷旁边,听着竹林里的声音,有鸟叫,有虫鸣,还有风穿过竹叶的“沙沙”声。可我总觉得,那些声音之外,还有一片静,比声音更清楚,像水一样,把我裹在里面。那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想起来,那就是鸿蒙的一角——是还没被“名字”填满的地方,是还没被“道理”说透的地方,是竹林里的光屑,是爷爷烟斗里的烟,是我手里握着的那根柴,它们都还没变成“风景”,只是它们自己。

后来我读大学,学的是历史,常去图书馆翻旧书。有一次翻到一本宋代的笔记,里面写着一个故事:说有个道士,在终南山里住了五十年,从来没下过山。有人问他,山里有什么?他说:“有云,有松,有石头。”又问他,云是什么样的?他说:“云就是云,有时候白,有时候黑。”再问他,松是什么样的?他说:“松就是松,有时候直,有时候弯。”那人笑他,说:“你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道士也笑,说:“你要我说成什么样?说云像棉花,说松像笔杆?那不是云,也不是松,是你心里的棉花和笔杆。”

那时候我不懂,觉得这道士是在装糊涂。现在想起来,道士说的是对的。我们总喜欢给万物起名字,给云起名字,给松起名字,给风起名字,好像起了名字,就抓住了它们。可鸿蒙不是这样的,鸿蒙里没有名字,只有“是”——云是云,松是松,风是风,它们不用像什么,不用变成什么,就只是它们自己。就像我在戈壁上看见的那半截土墙,它不用是“汉代烽燧”,不用是“历史遗迹”,它就只是一堵墙,一堵站了两千年的墙,冷的时候就凉,风的时候就落土,雨的时候就化泥,它不管人怎么说,不管人怎么看,就只是它自己。

今年春天,我去了一趟黄山,不是去看迎客松,是去寻一片雾。我住在山脚下的一个小客栈里,客栈老板是个年轻人,姓林,喜欢写诗。他说:“黄山的雾,早上最妙,能把山都吞了。”我问他:“哪片雾最静?”他想了想,说:“后山有个峡谷,叫‘无人谷’,那儿的雾,连鸟都不敢穿。”

第二天早上,我四点就起了床,跟着林老板往后山走。路很陡,全是石阶,上面长着青苔,滑得很。林老板手里拿着个手电筒,光柱在雾里散得开,照不远。我们走了一个钟头,听见水声,林老板说:“快到了。”又走了几步,转过一个弯,我突然停住了——眼前全是雾,白的,浓的,像刚弹出来的棉花,连脚边的石阶都看不见了。林老板说:“别往前走了,再走就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