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我总觉幽微该是有声音的。不是春夜虫鸣的细碎,也不是冬雪落檐的轻响,是更纤弱、更贴耳的声响,像藏在老瓷瓶里两百年的蛛丝,你侧耳去听,只闻得一缕轻,轻里裹着说不清的颤——那是没被尘嚣扰过的颤,没被人语惊破的颤,是暮色刚漫过窗纱时,落在耳尖上的那丝颤。
去年芒种,我去了闽东的古镇,不是为寻青石板路上的油纸伞,是为找一爿老药铺。领路的是个六十来岁的阿婆,姓林,衣襟上总别着朵晒干的茉莉花,说话时带着海风的湿意。她说:“你要找的‘同德堂’,早关了三十年,门板都被白蚁蛀出了洞,连巷子里的猫都不愿在门口多待。”我递她一碗刚煮好的姜母鸭,瓷碗烫得她指尖发红,她接过去捧在手里,说:“那铺子啊,连日光都走得轻,正午的光穿过木窗棂,都跟筛了层纱似的,落不到柜台底。”
我们踩着巷子里的青石板往里走,路是被岁月磨平的旧路,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踩上去“咯吱”响,像老木头在叹气。巷越走越深,两旁的厝屋越来越旧,从一开始刷着朱红漆的门脸,变成后来墙皮剥落的土坯房,木窗棂上的雕花被雨水浸得发黑,有的断了角,有的缺了边,像老人豁了牙的嘴。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林阿婆突然停住脚,指着前面一扇半掩的木门:“到了。”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一块褪色的木匾,上面“同德堂”三个字被虫蛀得模糊,只剩个“德”字还能辨出轮廓,挂在门楣上晃悠悠的,像随时会掉下来。林阿婆走过去,用手推开木门,“吱呀”一声响在巷子里飘开,又很快被更浓的静吞掉。门后积着厚厚的灰,风一吹,灰粒在光里飘,像撒了把碎银。
我跟着她走进药铺,铺里黑得很,只有前窗漏进的几缕光,照在积灰的药柜上。药柜是梨木做的,有上百个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泛黄的纸签,写着药材的名字,当归、川芎、防风,有的纸签已经卷了边,有的被虫蛀出了洞,字迹模糊得认不清。空气里满是草药的陈味,还混着点霉味,像被遗忘的旧香囊,裹着经年的潮。林阿婆从兜里掏出个煤油灯,擦了擦灯芯点燃,昏黄的光在铺里晃了晃,照亮了柜台后的老算盘,算盘珠是铜的,已经发黑,有的还缺了口,像被牙齿咬过。“你看这算盘,以前掌柜的天天用,算药材账算得又快又准,后来没人来了,算盘就这么搁着,落了层厚灰。”林阿婆的声音在铺里转了圈,带着回音,听起来格外远。
我伸手摸了摸药柜的抽屉,木头是凉的,还带着点潮,指尖蹭过抽屉上的铜环,能感觉到上面的包浆,滑溜溜的。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着些干枯的草药,颜色发暗,一碰就碎成渣,散出淡淡的苦味。再往里走,光线更暗了,煤油灯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小块地方,四周的黑像棉絮似的涌过来,裹着我的胳膊,我的腰,连呼吸都觉得轻。突然,我的脚踢到了个东西,“当啷”一声,在寂静的药铺里格外响。林阿婆赶紧把灯举过来,是个瓷药臼,臼底有个小裂纹,臼杵是木头的,已经发黑,上面还沾着点干了的药渣。“这是以前捣药的臼,掌柜的手艺好,捣出来的药粉细得能飘起来,后来没药材可捣,就扔在这儿了。”林阿婆蹲下来,摸了摸药臼的边缘,“你看这裂纹,是有回掌柜的不小心摔的,他心疼了好几天,后来用米汤糊了糊,接着用。”
我也蹲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看着那个药臼,臼底积着一层薄灰,灰里掺着点药渣,黄的、褐的,像撒了把碎土。我想起书里写的幽微,说“幽则难明,微则难察”,原来幽微就是这样的——是药铺里化不开的黑,是药臼上没磨掉的痕,是抽屉里藏着的苦,是连光都照不透的轻。我们在铺里待了约莫一个钟头,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阴了,风裹着潮气吹过来,带着点海的咸。林阿婆说:“这老药铺里头啊,藏着太多老日子了,那些日子都轻得很,飘在里头,连风都吹不散。”
从闽东回来后,我总爱往老巷子里钻。有次在苏州的平江路,看见一条窄窄的弄堂,弄堂口挂着个褪色的蓝布帘,帘上绣着朵荷花,针脚已经松了,风一吹就晃。我掀开布帘走进去,弄堂里很静,只有墙根下的蟋蟀在叫,“瞿瞿”的,很轻,像怕吵到谁。弄堂两旁的墙是青砖砌的,上面爬着爬山虎,叶子是深绿的,有的已经泛黄,贴在墙上,像铺了层绒。
走到弄堂尽头,有一扇木门,门是虚掩的,我轻轻推开,看见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种着棵石榴树,树上结着几个小石榴,青的,还没熟。院子中间有张石桌,石桌上放着个旧瓷碗,碗里盛着点清水,水面上飘着片落叶,慢慢转着圈。正屋的门开着,里面传来“沙沙”的声,我走过去,看见一个老奶奶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个针线笸箩,正在缝一双布鞋,线是藏青色的,在布上慢慢走,像一条小蛇。
老奶奶看见我,笑了笑,说:“小姑娘,迷路啦?”我摇了摇头,说:“我就是随便逛逛,看见这院子,觉得好看。”老奶奶放下针线,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坐吧,歇会儿。”我坐在小凳上,看着她缝鞋,她的手很巧,针脚又细又匀,鞋底上纳着花纹,是简单的“卍”字纹。阳光从窗棂里照进来,落在她的手上,她的手很皱,像老树皮,却很稳,拿着针慢慢穿,慢慢拉,线在布上留下细细的痕。
院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老奶奶穿针时线穿过布的“吱呀”声。我突然觉得,这院子也是幽微的一部分——是石桌上的清水,是布鞋上的细线,是石榴树上的青果,是连声音都轻得像呼吸的静。我在院子里待了很久,直到太阳落山,暮色漫进院子,把那些石桌、布鞋、石榴树都染成了灰黑色,我才跟老奶奶道别,轻轻合上门走出去。
今年大暑,我去了湘西的苗寨,不是为看吊脚楼的炊烟,是为找一口老井。寨里的向导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姓吴,头上戴着银饰,走路时银饰“叮叮当当”响,像风铃。她说:“我们寨里有口井,叫‘月井’,在后山的竹林里,很少有人去,井边总飘着雾,连打水都要轻手轻脚的。”我问她:“为什么叫月井啊?”吴姑娘递给我一碗酸梅汤,瓷碗冰得手发麻,她说:“因为这口井的水特别清,晚上月亮照在井里,像井里也藏着个月亮,连影子都不晃。”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吴姑娘去月井。我们沿着山路走,路边的野花正开得旺,红的、黄的、紫的,像撒了把碎宝石,露水沾在花瓣上,晶莹剔透,一碰就掉。走了约莫两个钟头,就听见竹叶的“沙沙”声,吴姑娘说:“到了。”我往前一看,一片竹林里藏着口井,井台是青石板做的,上面长着青苔,滑溜溜的,井边放着个木桶,桶帮已经发黑,桶底有个小漏洞,像被虫子咬过。
井口不大,用石头砌着,井水很清,能看见井底的鹅卵石,白的、灰的、褐的,像撒了把弹珠。井面上没有波纹,平得像一面镜子,连竹叶飘落在水面上,都只是轻轻沾一下,然后慢慢地沉下去,连一点痕迹都不留。“这井水特别凉,夏天喝一口,能凉到心里头。”吴姑娘说着,蹲下来,用手掬了一捧水,喝了一口,“以前寨里的人都来这儿打水,后来寨里通了自来水,就没人来了,只有我奶奶,还总爱来这儿打水,说这水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