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微志:雾霭里的时光碎影
我是在一滴晨露里撞见“霏微”二字的。那露珠悬在虎耳草的叶片上,像颗被揉碎的月光,风一吹就晃悠悠地滚,沾着些细碎的雾粒,在阳光下泛着淡蓝的光。我蹲在老院的石阶上看它,忽然想起《楚辞》里“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的句子,原来古人把这种似雾非雾、似雨非雨的朦胧,称作“霏微”——不是倾盆的大雨,不是厚重的浓雾,是像蛛丝一样轻,像棉絮一样软,能把整个世界都裹进温柔里的细碎水汽。
那天的天刚蒙蒙亮,院墙外的梧桐树还浸在雾里,枝桠的影子在地上晕成一片模糊的墨。我起身去井边打水,木桶刚碰到水面,就惊起一圈圈涟漪,把雾的影子揉得更碎了。井绳在辘轳上“吱呀”转着,水珠顺着绳缝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嗒嗒”的声音混着远处的鸡叫,像支慢悠悠的曲子。这时候我才发现,整个村子都浸在霏微里——屋顶的瓦檐挂着细如牛毛的雨丝,墙根的青苔吸饱了水汽,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潮湿的土腥气,吸进肺里,凉丝丝的,带着点草木的清香。
后来我总爱追着霏微走,不是去名山大川看云海,是去那些藏在烟火里的角落——老巷的青石板路被雾浸得发亮,杂货店的蓝布帘垂着水珠,卖早点的阿婆把蒸笼摆在门口,热气裹着雾,在笼屉上绕成一圈圈白纱。有次在江南的一座小城,我遇见一场缠缠绵绵的霏微,从清晨一直飘到日暮。那雾不像北方的雾那样厚重,是淡淡的、薄薄的,像给整个小城罩了层半透明的纱,把白墙黑瓦、小桥流水都晕成了水墨。
我沿着巷口的石板路往里走,第一家是个卖茶的小店,门楣上挂着块木牌,写着“晚茶居”,字是用墨写的,被雾浸得有些发潮,边缘晕着淡淡的灰。店主是位穿蓝布衫的老先生,正坐在窗边煮茶,紫砂壶在炭炉上“咕嘟”冒着热气,茶烟混着雾,从窗缝里飘出来,在巷子里绕了个弯,又钻进别家的窗里。“姑娘,进来喝杯茶?”老先生抬头看见我,手里的茶筅没停,笑着招手,“这霏微天最适合喝雨前龙井,能品出雾的味道”。
我在靠窗的竹椅上坐下,看着老先生用茶勺舀出茶叶,放进盖碗里,沸水一冲,茶叶就在碗里舒展开来,像一片片小小的绿船。他把茶碗推到我面前,“慢些喝,刚煮好的,烫”。我端起茶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轻轻抿了一口,茶香混着淡淡的水汽,在嘴里散开,先是微苦,后是回甘,像把整个霏微天的温柔都喝进了心里。老先生看着我,慢慢啜着茶,“以前这巷子里的人,一到霏微天就聚在我这儿喝茶,聊聊天,下下棋,现在年轻人都忙,就剩我一个人守着这茶店了”。他的声音很轻,像雾一样飘在空气里,带着点淡淡的惋惜。
从茶店出来,雾更浓了些,巷子里的人影都变得模糊。我看见一位老奶奶在门口择菜,竹篮里的青菜沾着水珠,叶子上还挂着些雾粒,像撒了层碎钻。她的头发花白,用蓝布头巾包着,手指在菜叶间翻飞,动作慢悠悠的,生怕把菜捏坏了。“姑娘,要不要来点青菜?刚从园子里摘的,还带着雾的潮气”,老奶奶抬头看见我,笑着递过一把青菜,菜叶上的水珠落在我的手背上,凉丝丝的。我接过青菜,凑近闻了闻,有股清清爽爽的味道,混着雾的潮湿,让人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的日子。
老奶奶的院子里种着不少花,月季、茉莉、栀子,都浸在霏微里,花瓣上沾着水珠,像哭红了的眼睛。“这些花最喜欢霏微天了,吸饱了水汽,开得更艳”,老奶奶一边择菜一边说,“以前我老伴在的时候,总爱在霏微天里浇花,说雾水比井水养人,现在他不在了,我就替他浇”。她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我看见她的手指在菜叶上顿了顿,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些没说出口的思念。
沿着巷子继续走,就到了河边。河水清清的,雾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像撒了把碎银。有位老爷爷坐在河边的石凳上钓鱼,鱼竿支在雾里,浮漂几乎看不见,只有鱼线在水面上拉出一道细细的银线。他戴着老花镜,头微微前倾,眼睛紧紧盯着水面,连我走到他身边都没察觉。“爷爷,这么大的雾,能钓到鱼吗?”我轻声问。老爷爷转过头,笑了笑,“钓不钓到鱼没关系,就想在霏微天里坐会儿,听听水的声音,闻闻雾的味道”。
他告诉我,他在这里钓了几十年的鱼,不管是晴天还是雨天,只要有空就来。“以前这河边热闹得很,有洗衣服的阿婆,有放风筝的孩子,现在人少了,就剩我一个人了”,老爷爷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铁皮烟盒,里面装着散装的烟丝,卷了根烟,用火柴“嚓”地点燃,烟雾混着雾,飘向河面。我坐在他旁边,听着河水“哗哗”的声音,看着雾在水面上慢慢流动,忽然觉得很安静,连时间都好像慢了下来。
天色渐渐亮了些,霏微也淡了点,巷子里的人影清晰了些。有位卖豆腐脑的阿婆推着小车走过,车头上挂着个铜铃,“叮铃叮铃”的声音在雾里飘得很远。“豆腐脑,热乎的豆腐脑”,阿婆的吆喝声裹着雾,软软的,像在耳边说话。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围了过去,吵着要加辣油,阿婆笑着给他们盛豆腐脑,勺子在碗里“叮叮当当”响,混着孩子们的笑声,把雾的安静都打破了。
我跟着孩子们的脚步,走到巷子的尽头,那里有座小小的石桥。桥面上的青石板被雾浸得发亮,栏杆上的花纹被岁月磨得模糊,却依然能看出当年的精致。站在桥上往下看,河水绕着小城流,雾在河面上飘,把远处的白墙黑瓦都晕成了淡淡的影子,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有位穿红衣服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走过桥,伞面的红在雾里格外显眼,像朵在雾里开得正艳的花。她的脚步很轻,油纸伞上的水珠落在石板上,“嗒嗒”的声音,像首温柔的诗。
我在石桥上站了很久,看着雾慢慢淡去,看着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把金色的光洒在河面上,雾的影子渐渐消失,只留下些细碎的水珠,挂在草叶上、瓦檐上、桥栏杆上,像颗颗小小的珍珠。这时候我才发现,被霏微浸过的世界,格外干净——树叶更绿了,花儿更艳了,连空气里都没有了尘埃,吸进肺里,满是清新的味道。
后来,我又在很多地方遇见霏微。在北方的一座山里,我见过冬天的霏微,雾裹着雪粒,落在松枝上,把松树变成了“雾凇”,远远看去,像座座白色的珊瑚;在西部的一片草原上,我见过秋天的霏微,雾落在枯黄的草叶上,把草原变成了一片朦胧的黄,远处的牛羊像撒在草上的碎玉;在南方的一片竹林里,我见过夏天的霏微,雾落在竹叶上,水珠顺着叶尖往下滴,“嗒嗒”的声音混着竹涛,像支清凉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