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影录
我总觉寂是有形状的。不是空屋悬灯的孤影,也不是寒潭映月的清辉,是更弥散、更贴骨的轮廓——像浸在古井里千年的凉,你伸手去触,只碰得一片软,软里裹着说不清的沉;像飘在空谷中万古的风,你侧耳去听,只捕得一缕轻,轻里缠着道不明的涩。它藏在老巷斑驳的墙皮里,躲在荒祠褪色的匾额后,伏在苔痕漫漶的石阶下,甚至缠在案头枯笔的笔锋间,像个沉默的故人,在每个独处的瞬间,悄悄与你相对。
去年大寒,我踏雪入了晋北的古村。不是为寻“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致,是为找一处没被人声搅扰的寂。领路的是个年近七旬的老汉,姓秦,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老棉袄,腰间束着根麻绳,说话时带着晋北话的厚重,字句间都裹着雪的凉。他说:“你要找的那片‘空心村’,早没多少人住了,就剩我们三个老汉守着,连村口的老槐树都快枯了,枝桠上的雪,落了又积,积了又落,像盖着层永远拆不开的棉絮。”我递他一壶刚温好的黄酒,锡壶烫得他指尖发红,他接过去猛灌了一口,哈出的白气混着酒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这村啊,连风都带着寂,冬天的风刮过断墙,能卷着早年的咳嗽声、孩童的哭声,还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听着就像老日子在跟你叹气。”
我们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村里走,雪落在枯枝上,“簌簌”轻响,像寂在轻声呢喃。路是被岁月磨平的土路,积雪下隐约能看见些碎砖残瓦,是塌了的院墙留下的痕迹。越往村里走,雪下得越密,远处的房屋变成了模糊的黑影子,像蹲在雪地里的沉默的兽。走了约莫三个时辰,秦老汉突然停住脚,指着前面一片被雪覆盖的院落:“到了,这就是王家院,以前是村里最大的院子,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住着。”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座残破的四合院,院墙塌了大半,露出里面的三间正房,屋顶的瓦片碎了不少,雪从破洞里漏进去,在地上积成小小的雪堆。院门口的木门早已腐朽,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风一吹就“吱呀”响,像谁在低声啜泣。秦老汉推开木门,积雪从门楣上滑落,“哗啦”一声,打破了周遭的静。走进院子,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像在给这死寂的院落敲着拍子。正房的窗纸早已破了,露出黑洞洞的窗棂,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天空。
秦老汉领着我走进东厢房,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旧的土炕,炕上铺着层薄薄的稻草,稻草上落着层细雪。墙角堆着些干枯的柴火,柴火旁放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缸,里面盛着半缸清水,水面结着层薄冰。“坐吧,屋里冷,凑活着烤烤火。”秦老汉说着,从柴火堆里抽出几根干柴,放在炕边的土灶里,点燃了火。火苗“噼啪”地跳动着,映得墙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屋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以前这院子里可热闹了,”秦老汉坐在炕沿上,看着跳动的火苗,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钻出来,“我爷爷那辈,院里住着十几口人,我爹是老大,、说话声、柴火燃烧的声音,女人们在灶房里做饭,男人们扛着锄头下地,孩子们在院子里追着跑,笑声能传到村外。”他顿了顿,伸手摸了摸炕沿上的木纹,那木纹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后来,弟弟妹妹们都长大了,有的去了城里,有的嫁了出去,院子里就慢慢冷清了。我爹娘走了以后,就剩我一个人守着这院子,一晃就是二十年。”
火苗渐渐弱了下去,屋里的暖意也淡了些。秦老汉添了几根柴火,火苗又重新跳动起来。“冬天是最难熬的,”他说,“雪一封山,就出不去了,一个人坐在屋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还有外面的风声。有时候实在闷得慌,就对着墙说话,对着柴火说话,对着院里的老槐树说话,可除了风声,什么回应都没有。”他拿起放在炕边的酒壶,又喝了一口酒,眼神里带着些浑浊的光,“有次下大雪,我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迷迷糊糊中,好像听见我娘在叫我,听见孩子们在院子里笑,可等我睁开眼,屋里还是只有我一个人,炕边的柴火快灭了,屋里冷得像冰窖。”
我们在东厢房里待了约莫三个时辰,雪还在不停地下,外面的世界一片白茫茫,没有一丝人声,没有一丝兽影,只有雪落的“簌簌”声,像寂在轻轻呼吸。秦老汉从炕边的布包里掏出几个冻硬的窝头,递给我一个:“尝尝吧,自己蒸的,就是冻硬了,垫垫肚子。”我接过窝头,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咬了一口,干涩的面粉在嘴里散开,带着些淡淡的苦味。“以前院里的女人们蒸的窝头,又香又软,”秦老汉看着我吃窝头的样子,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苦涩,“现在我自己蒸,总也蒸不出以前的味道,可能是屋里太寂了,连面都没了精气神。”
从晋北古村回来后,我总爱往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有次在皖南的深山里,我找到一座废弃的古寺,寺庙藏在半山腰的密林里,周围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杂草间缠绕着枯藤,像一张巨大的网,把寺庙裹在中间。寺庙的山门早已倒塌,只剩下两根残破的石柱,石柱上刻着模糊的对联,依稀能辨认出“佛日增辉”“法轮常转”几个字。
走进寺庙,只见几座残破的大殿,屋顶的瓦片大多已经脱落,露出黑漆漆的椽子,椽子上缠着些蜘蛛网,像挂着层薄薄的纱。大殿里的佛像早已不见踪影,只剩下空荡荡的佛龛,佛龛上落着厚厚的灰尘,灰尘里混杂着些鸟粪和枯叶。院子里的石板路长满了青苔,青苔湿漉漉的,踩上去滑溜溜的,像踩着一层薄冰。院子中央有一口古井,井口覆盖着厚厚的杂草,杂草间露出半截破旧的井绳,井绳早已腐朽,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
我坐在大殿的台阶上,看着眼前的残垣断壁,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山泉流淌的“叮咚”声,心里觉得格外寂。这种寂不像晋北古村的寂那样厚重,那样刺骨,而是带着些清冽,带着些空灵,像山谷里的雾,轻轻笼罩着你,让你分不清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我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僧,背着一个布包,慢慢从杂草丛中走了过来。老僧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树皮一样粗糙,可眼神却很清亮,像山涧里的泉水。“施主,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僧走到我面前,双手合十,声音温和得像风。
我站起来,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大师,我只是路过,看见这座古寺,就进来看看。”老僧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禅意:“这座寺已经废弃几十年了,很少有人来,施主能找到这里,也是一种缘分。”他走到井边,拨开杂草,往井里看了看:“以前这口井里的水很清,很甜,寺里的僧人都喝这口井的水,现在井水干了,寺也荒了。”
老僧坐在我旁边的台阶上,跟我讲起了古寺的故事。他说这座寺叫“清凉寺”,建于唐代,鼎盛时期有几百个僧人,香火很旺。后来战乱不断,寺庙屡遭破坏,僧人也越来越少,到了民国时期,就只剩下几个老僧守着。“我年轻时就在这里出家,”老僧说,“那时候寺里还有五个僧人,我们一起念经、打坐、种地,日子虽然清苦,却很平静。后来师兄们都走了,有的圆寂了,有的还俗了,就剩我一个人守着这座寺,一晃就是三十年。”
他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鱼,轻轻敲了起来,“笃笃”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像寂的心跳。“我每天都会在这里念经、打坐,有时候会下山化缘,化来的粮食就放在寺里,够我吃一阵子。”老僧说,“有人问我,一个人守着这座荒寺,不寂寞吗?我说,寂也是一种修行,心不寂,哪里都不寂;心若寂,哪里都是寂。”
我坐在老僧旁边,听着他敲木鱼的声音,听着他讲经,心里的寂渐渐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一种安宁。太阳慢慢西斜,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寺庙的残垣断壁上,形成点点光斑,像撒了把碎金。老僧站起来,说:“施主,天色不早了,我送你下山吧,山里的夜很冷,也很寂。”
我跟着老僧往山下走,杂草划过裤脚,留下些湿漉漉的痕迹。走到山门口,老僧递给我一串佛珠:“施主,这串佛珠送给你,愿你能在寂中找到安宁,在喧嚣中守住本心。”我接过佛珠,珠子是木质的,表面光滑,带着些淡淡的檀香。“谢谢大师。”我说。老僧双手合十,笑了笑:“施主保重,后会有期。”
从皖南深山回来后,我常常会想起那个老僧,想起他敲木鱼的声音,想起他说的话。我开始明白,寂不是孤独,不是冷清,而是一种状态,一种心境。它像一杯浓茶,初尝时苦涩,回味时却有淡淡的清香;它像一首老歌,初听时平淡,细品时却有深深的韵味。
今年清明,我去了江南的古镇。不是为了看那些热闹的商铺,不是为了赏那些美丽的景致,是为了找一条藏在古镇深处的寂巷。古镇里人来人往,游客们的欢声笑语、商贩们的叫卖声、导游们的讲解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喧闹的歌。我穿过热闹的街道,拐过一个又一个弯,终于在古镇的尽头找到了一条小巷。
小巷很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两旁的墙壁很高,是用青砖砌成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青苔湿漉漉的,像抹了层绿油。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只有阳光透过墙壁的缝隙洒下来,形成长长的光斑,像铺在地上的金带。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石板缝里嵌着些碎瓦砾,踩上去“咯吱”响,像寂在轻声歌唱。
我沿着小巷慢慢往前走,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走到了小巷的尽头。尽头是一扇破旧的木门,门楣上挂着个褪色的木牌,上面写着“听雨轩”三个字,字迹模糊,却透着些雅致。木门虚掩着,风一吹就“吱呀”响,像在邀请我进去。
我轻轻推开木门,只见一个小小的院落,院落里种着几株芭蕉,芭蕉叶长得很茂盛,像一把把绿色的大伞。院落中央有一口小小的池塘,池塘里的水很清,倒映着芭蕉的影子,还有天空的流云。池塘边放着一张石桌,石桌上摆着一套破旧的茶具,茶具上落着层细尘。
“谁啊?”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走进屋里,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副针线,正在缝补一件旧衣服。老奶奶的眼睛已经花了,缝补的时候需要凑得很近,手指也有些颤抖。“奶奶,我是路过的,看见您家的院子很漂亮,就进来看看。”我说。
老奶奶抬起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些慈祥:“哦,是游客啊,快坐吧,院子里很久没来人了。”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我姓苏,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这院子是我祖上留下来的,已经有一百多年了。”我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芭蕉,听着老奶奶讲她的故事。
老奶奶说,她年轻时是古镇里有名的绣娘,绣的苏绣栩栩如生,很多人都来买她的绣品。后来,古镇里的年轻人都去了城里,买绣品的人越来越少,她的手艺也渐渐没人学了。“我老伴儿走得早,儿子女儿都在城里工作,很少回来,”老奶奶说,“我一个人守着这院子,每天看看芭蕉,缝缝补补,日子过得很平静。”她顿了顿,说:“有时候我会坐在院子里喝茶,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心里觉得很寂,可这种寂也挺好的,安安静静的,没有烦恼。”
我在老奶奶家待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落山。老奶奶给我泡了一杯茶,茶是用池塘里的水烧开的,带着些淡淡的清香。“尝尝吧,这是我自己种的茶,虽然不好喝,却是纯天然的。”老奶奶说。我喝了一口茶,清香在嘴里散开,暖意在胃里慢慢漫开。“谢谢奶奶,茶很好喝。”我说。老奶奶笑了笑:“喜欢就好,以后有空再来玩。”
从江南古镇回来后,我对寂有了更深的理解。它不是一种消极的状态,而是一种积极的修行。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我们总是被各种声音、各种事情所困扰,很少有时间静下心来,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而寂,能让我们远离喧嚣,远离浮躁,静下心来思考人生,思考生命的意义。
有次我去旧货市场,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一个旧的铜钟,钟身刻着些模糊的花纹,钟口有个小小的缺口,像缺了颗牙。摊主是个老头,说这铜钟是从一座废弃的寺庙里收来的,以前是寺庙里用来报时的,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我把铜钟买了回来,挂在书房里,没事的时候就轻轻敲一下,“咚”的声音低沉而悠远,像寂的回响。
每当我感到烦躁、感到迷茫的时候,我就会坐在书房里,敲敲铜钟,听听钟声,心里的烦躁和迷茫就会渐渐消散。我会想起晋北古村的秦老汉,想起他在雪夜里守着空荡荡的院子,想起他说的那些话;我会想起皖南深山的老僧,想起他在荒寺里敲木鱼、念经,想起他说的“寂也是一种修行”;我会想起江南古镇的苏奶奶,想起她在院子里看芭蕉、缝补旧衣服,想起她脸上慈祥的笑容。
我总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寂。它可能是你独处时的平静,可能是你思考时的专注,可能是你回忆时的温柔。不管它是什么样子,它都会一直藏在你的心里,像一个温暖的港湾,在你疲惫的时候给你依靠,在你迷茫的时候给你指引。
有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晋北古村的王家院。院子里的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着耀眼的光。秦老汉坐在炕边,正在烤火,火苗“噼啪”地跳动着,屋里暖融融的。院子里来了很多人,有秦老汉的弟弟妹妹,有村里的老街坊,还有一些陌生的年轻人。他们在院子里聊天、说笑,孩子们在雪地里追着跑,笑声能传到村外。秦老汉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笑容里带着些欣慰,带着些满足。
我走过去,坐在秦老汉旁边,他递给我一杯黄酒:“孩子,尝尝,这是我自己酿的,比上次的好喝。”我接过酒杯,喝了一口,黄酒的醇香在嘴里散开,暖意在胃里慢慢漫开。“秦爷爷,您不寂了?”我问。秦老汉笑了笑:“不寂了,人多了,就不寂了。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以前一个人的日子,那种寂,也挺好的。”
我醒了,窗外的月光正照在书房里的铜钟上,铜钟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沉默的河。我走到书房里,轻轻敲了敲铜钟,“咚”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像在跟我诉说着什么。我知道,不管时光怎么流逝,不管我走到哪里,寂都会一直陪伴着我,它像一位沉默的导师,教会我平静,教会我专注,教会我珍惜。
现在,我常常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待着,享受着寂带来的平静和安宁。有时候我会去郊外的山林里,坐在树下,听着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看着鸟儿在天空中飞翔,感受着大自然的寂;有时候我会待在书房里,看看书,写写字,敲敲铜钟,感受着内心的寂。我知道,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能拥有一份寂,是一种幸福,是一种财富。
我想,以后我还会去更多的地方,找更多的寂,写更多关于寂的故事。因为我知道,寂是永远也感受不尽的,它像天上的星星,像地上的小草,像身边的空气,一直都在,一直都陪伴着我们,走过春夏秋冬,走过岁岁年年,成为我们生命里最珍贵的回忆,最温暖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