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尘世间的清寂与温软
题记
凉这东西,原是不挑时节的。春夜里枕着窗缝漏进来的风,夏午后树影里筛下的光,秋阶前打湿裙角的露,冬檐下凝着的冰棱子,都裹着一股子清冽劲儿,悄悄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它不是寒冬腊月冻得人缩脖子的冷,是带着点怅惘、几分温柔的清寂,像老唱片里漏出来的调子,低低的,缠缠的,让人想起些说不明道不明的往事,心里酸酸软软,又空落落的。
一、巷口的凉:槐花与旧时光
民国二十六年的春,我住在城南的老巷里。巷子不宽,两旁是青砖灰瓦的老房子,墙头上爬着些拉拉藤,巷口那棵老槐树,得两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枝桠伸得老长,把大半个巷子都罩在树荫里。
入春不久,槐花开了,一串串白生生的,挂在枝头,风一吹,簌簌地落,铺得巷子里满地都是。清晨出门,鞋底踩着落花,软乎乎的,带着点湿凉的露水气。卖豆浆的老张推着小车从巷口进来,车轱辘压过石板路,吱呀吱呀地响,吆喝声混着槐花的香,在巷子里飘来飘去。我总爱买一碗热豆浆,坐在槐树下的石阶上喝,豆浆的热气熏得脸发烫,可风一吹,槐花香里裹着的凉,又把热气驱散了,舒服得让人眯起眼睛。
那时巷子里住着个姓沈的先生,是个教书先生,戴一副圆框眼镜,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竹布长衫,总爱坐在自家门口的藤椅上看书。他看书的时候很专注,眉头微微皱着,手指轻轻捻着书页,连花落肩头都不知道。我常看见他在槐树下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背诗,又像是在想心事。有一回我问他,沈先生,你在念什么呀?他转过头,笑了笑,说,念几句旧词,“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你看这槐花,多像梨花呀。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槐花白茫茫一片,果然像刚落过一场雪,凉丝丝的意境,倒真应了“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调子。
沈先生有个女儿,叫阿梅,比我大两岁,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睛大大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总爱跟在沈先生身后,要么帮他磨墨,要么听他讲书。有一回我去找阿梅玩,看见她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剪刀,正在剪槐花。我问她,阿梅姐,你剪槐花做什么呀?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点愁容,说,我爹病了,想吃槐花糕。我看着她纤细的手指,被槐树枝划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渗着点血丝,心里忽然有点凉。后来沈先生的病越来越重,阿梅就不怎么出来了,每天在家熬药、做饭,巷子里再也听不到她清脆的笑声。
槐花谢的时候,沈先生走了。那天巷子里静悄悄的,连卖豆浆的老张都没吆喝,风一吹,落了满地的槐花瓣,像是在送沈先生。阿梅穿着一身素衣,站在巷口,眼泪汪汪的,手里还攥着一朵没来得及剪的槐花。我走过去,递给她一块手帕,她接过手帕,说了声谢谢,声音哽咽着。风裹着槐花的凉,吹在脸上,凉得人心里发疼。没过多久,阿梅就跟着她远房的亲戚走了,听说去了北平。她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她把那朵干了的槐花送给我,说,留个纪念吧。我攥着那朵槐花,看着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心里空落落的,像被风掏空了一样。
后来我离开了老巷,去了上海。上海的街很宽,楼很高,车水马龙,热闹得很,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偶尔在街头看到卖槐花糕的,买一块尝尝,却总觉得没有老巷里的香,也没有那种凉丝丝的意境。我常常想起那棵老槐树,想起沈先生,想起阿梅,想起那些坐在槐树下喝豆浆的清晨,想起槐花落在肩头的凉。那种凉,是旧时光里的清寂,是故人离去后的怅惘,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刺着心,不疼,却让人忘不了。
二、江中的凉:船影与离别愁
民国三十年的夏,我在上海的一家报社做记者。那年夏天特别热,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柏油马路都快化了。报社的办公室里没有风扇,只有一把破蒲扇,扇来扇去都是热风,让人坐立不安。主编让我去镇江采访一位爱国将领,我欣然应允,一来是想躲开上海的酷暑,二来是听说镇江的长江边很凉快,想趁机散散心。
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清晨到了镇江。出了火车站,雇了一辆黄包车,直奔长江边。长江的水浩浩荡荡,江面宽阔,江风一吹,带着水汽,凉丝丝的,瞬间驱散了旅途的疲惫。江边停着许多渔船,渔民们忙着收网、晒鱼干,吆喝声、渔网的哗啦声、江水的拍打声,交织在一起,很是热闹。我找了一家临江的小客栈住下,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长江,推开窗户,江风扑面而来,凉得人心里舒爽。
采访很顺利,那位将领很健谈,跟我讲了许多抗敌的故事,听得我热血沸腾。采访结束后,我总爱坐在江边的石阶上,看着江面上的船来船往。江面上的船很多,有大轮船,有小渔船,还有载着货物的漕船,它们在江面上穿梭,像一个个忙碌的身影。夕阳西下的时候,江面被染成了金黄色,船影倒映在水里,随着波浪轻轻晃动,很是好看。江风一吹,带着点淡淡的鱼腥味,还有点凉,让人想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心里生出几分苍凉。
有一天,我在江边遇到了一个姑娘,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旗袍,梳着发髻,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正在画江景。她画得很认真,眉头微微蹙着,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我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儿,她察觉到了,转过头,对我笑了笑。我问她,姑娘,你也喜欢这里的江景吗?她点了点头,说,是啊,这里的江风很凉,很舒服,而且风景也好看。我们聊了起来,我知道了她叫苏婉,是苏州人,在上海的一所美术学校读书,暑假来镇江写生。
苏婉是个很文静的姑娘,说话轻声细语,带着点苏州口音,很好听。我们常常一起在江边散步,她给我讲苏州的园林,讲她学校里的趣事,我给她讲上海的繁华,讲我采访过的人和事。江风总是很凉,吹起她旗袍的下摆,也吹乱了我的头发。我们坐在江边的石阶上,看着夕阳西下,看着船影渐远,心里有说不完的话。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和苏婉在一起,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她画画,喜欢和她一起感受江风的凉。
可快乐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暑假快结束了,苏婉要回上海了。她走的那天,我去江边送她。江面上停着一艘去上海的轮船,汽笛声响了起来,很是刺耳。苏婉站在船舷边,对我挥了挥手,说,再见了,以后有空来苏州找我玩。我也挥了挥手,说,好,你一路保重。轮船慢慢驶离了码头,苏婉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江面上。江风依旧很凉,吹在脸上,凉得人心里发疼。我站在江边,看着轮船消失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江水掏空了一样。
回到上海后,我常常想起苏婉,想起镇江的长江,想起江风的凉。我给她写过几封信,可都没有收到回信。后来我听说,她去了重庆,因为战乱,再也没有回来。我常常在上海的黄浦江畔散步,黄浦江的水也很宽,江风也很凉,可我总觉得没有镇江的长江那么有味道,也没有那种让人怅惘的凉。那种凉,是离别后的思念,是乱世中的无奈,像一杯淡淡的清茶,初尝是凉,回味却是苦。
三、灯下的凉:笔墨与故人情
民国三十四年的秋,抗战胜利了,上海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可我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报社的工作很忙,每天要采访、写稿,忙得不可开交,可一停下来,就觉得心里发凉。我搬到了一个新的住处,是一间阁楼,窗户很大,能看到外面的街道。阁楼里没有暖气,秋天一到,就觉得格外凉。
我在阁楼里摆了一张书桌,放了一盏煤油灯,每天晚上都在灯下写稿。煤油灯的光昏黄昏黄的,照在纸上,也照在我的脸上。窗外的风一吹,灯芯轻轻晃动,影子也跟着晃动,显得很是孤寂。有一回,我写稿到深夜,觉得很困,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好像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墨香,睁开眼睛,看见书桌前站着一个人,是沈先生。他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竹布长衫,戴着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支毛笔,正在我的稿纸上写字。我惊喜地说,沈先生,你怎么来了?他转过头,笑了笑,说,我来看看你,你长大了,也成了一名记者,很好。我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他写完字,放下毛笔,说,我该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光里。我急得大喊,沈先生,你别走!可他还是不见了。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桌子上,眼泪已经打湿了稿纸。桌上的煤油灯还亮着,墨水瓶里的墨香依旧,可沈先生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苏州的信,是苏婉的表姐写来的。信上说,苏婉在重庆牺牲了,她是一名护士,在一次轰炸中,为了救伤员,不幸中弹身亡。信里还附了一张苏婉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护士服,笑容依旧灿烂,眼睛里却多了几分坚毅。我拿着照片,心里凉得像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想起了镇江的长江,想起了江风的凉,想起了我们一起在江边散步的时光,想起了她轻声细语的苏州口音。那些美好的回忆,如今都变成了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
我把苏婉的照片放在书桌前,每天晚上写稿的时候,都能看到她。煤油灯的光照在照片上,她的笑容依旧,可我却再也看不到她的人了。窗外的风越来越凉,吹得窗户呜呜作响,像在哭泣。我常常在灯下想起沈先生,想起阿梅,想起苏婉,想起那些逝去的人和事。他们就像天上的星星,虽然离我很远,可他们的光芒,却一直照亮着我前行的路。
有一回,我在旧货市场淘到了一本旧书,是沈先生当年常看的《宋词选》。书的封面已经泛黄,书页也有些破损,可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我翻开书,看到里面有沈先生写的批注,字迹工整,带着点淡淡的墨香。我仿佛又看到了沈先生坐在槐树下看书的样子,看到了他眉头微蹙的神情。书里夹着一朵干了的槐花,和当年阿梅送给我的那朵很像。我拿着那朵槐花,心里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温软。
四、心上的凉:岁月与清欢
民国三十八年的冬,我离开了上海,回到了老家。老家还是老样子,青瓦白墙,小桥流水,比上海安静多了。我在老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槐树,像城南老巷里的那棵一样。冬天的院子里很冷,槐树枝桠光秃秃的,挂着些冰凌子,凉得人不敢靠近。
我在老家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和沈先生一样,成了一名教书先生。我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给他们讲沈先生讲过的诗词,讲苏婉的故事,讲抗战的岁月。孩子们都很听话,睁着大大的眼睛,认真地听着。看着他们,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阿梅,看到了苏婉。
春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槐树开花了,白茫茫一片,像刚落过一场雪。风一吹,槐花簌簌地落,铺得院子里满地都是。我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喝着自家磨的豆浆,看着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打闹,心里凉丝丝的,却又带着点温软。我想起了城南的老巷,想起了沈先生,想起了阿梅,想起了镇江的长江,想起了苏婉。那些逝去的人和事,如今都变成了心底的凉,清冽而温柔,像槐花的香,像江风的润,像灯下的墨,一直陪伴着我。
岁月流转,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老了。院子里的槐树越来越粗,每年春天都会开得满树白花。我常常坐在槐树下,喝着豆浆,看着落花,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心里的凉,依旧还在,可却不再是年轻时的怅惘与悲伤,而是多了几分从容与淡定。我知道,凉是岁月的沉淀,是情感的升华,是人生的清欢。它像一杯淡淡的清茶,初尝是凉,回味却是甘;它像一首古老的歌谣,低唱是愁,高吟却是暖。
如今的我,已经不再执着于过去的得失与悲欢。我明白,人生就像一场旅行,有相聚就有离别,有欢乐就有悲伤,有温暖就有寒凉。那些曾经让我心痛的凉,如今都变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它们让我懂得了珍惜,懂得了感恩,懂得了从容面对人生的起起落落。
窗外的槐花开得正盛,风一吹,落花满地。我拿起一杯热茶,喝了一口,热气熏得脸发烫,可心里的凉,却依旧清冽。我知道,这种凉,会一直陪伴着我,直到生命的尽头。它是尘世间的清寂,是岁月里的温软,是我心上永远的牵挂与怀念。
凉:尘嚣里的清寂余温
题记
凉不是寒冬腊月里冻裂手指的酷寒,是夏末檐角垂落的最后一滴雨,是秋深巷口卖花人竹篮里萎谢的菊,是冬晨玻璃窗上凝着的薄霜,是春夜路灯下飘飞的杨花。它藏在摩登都市的电车叮当里,躲在旧式里弄的斑驳墙影中,浮在咖啡馆的冷玻璃杯沿,沉在故纸堆的泛黄字迹间。民国二十六年的风,吹过租界的洋楼尖顶,也吹过北平的胡同灰瓦,凉便随着这风,漫进寻常人的日子,裹着几分怅惘,几分清醒,几分说不出的寂寥,在岁月里慢慢沉淀成心底的余温。
一、春凉:胡同深处的旧书与迟暮
民国二十六年,北平的春天来得迟。三月底了,胡同里的老槐树还没抽芽,墙根下的枯草间,只冒出几点怯生生的绿。我租住在西四牌楼附近的一个小杂院,院里住着三户人家,房东是个姓陈的老太太,守着一间堆满旧书的厢房,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我第一次见陈老太太,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我刚从琉璃厂淘书回来,裤脚沾着泥点,怀里抱着一本线装的《漱玉词》。走到院门口,就看见她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披着一件藏青色的夹袄,手里摩挲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牡丹亭》。雨丝落在她的银发上,像撒了一层细盐,她却浑然不觉,眼神望着院外的雨巷,带着几分悠远的怅惘。
“姑娘,进来避避雨吧。”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细雨。
我谢过她,在她身边的小凳上坐下。雨越下越大,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院里的青砖地渐渐洇湿,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陈老太太给我倒了一杯热茶,茶水里飘着几朵干花,喝起来有淡淡的清香。
“你也喜欢旧书?”她指着我怀里的《漱玉词》,笑着问。
“谈不上喜欢,就是觉得这些老东西里,藏着些不一样的味道。”我实话实说。
她点点头,叹了口气:“是啊,这些书,就像故人一样,陪着我走过了大半辈子。想当年,我家先生还在的时候,我们也常像这样,在廊下看书、喝茶,听雨打芭蕉。”
她的先生,是前清的举人,早年间在燕京大学教国文,可惜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屋子的书,和她孤零零一个人。她守着这些书,守着这座老院子,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你看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她翻到《漱玉词》的某一页,轻声念了起来,“易安先生的词,真是写尽了人间的凉薄。可这凉,也不是全然的坏,就像这春雨,凉丝丝的,却能滋润万物,让人心静。”
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忽然觉得,这春日的凉,不仅藏在雨丝里,藏在旧书里,更藏在她迟暮的年华里,藏在她对故人的思念里。那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清寂,一种看透世事后的淡然,像一杯微凉的茶,初尝时有些苦涩,回味起来,却有淡淡的回甘。
雨停了,夕阳透过云层,洒在院里的青砖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陈老太太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天不早了,你也该回屋了。以后要是得空,常来我这儿坐坐,看看书,聊聊天。”
我点点头,抱着《漱玉词》,走出了陈老太太的厢房。巷子里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雨后的微凉,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迎接这迟来的春天。我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堆满旧书的厢房,灯光已经亮起,在昏黄的暮色中,像一盏温暖的灯,照亮了这寂寥的胡同。
二、夏凉:租界洋楼的咖啡与别离
同年夏天,我因工作调动,去了上海。我住在法租界的一栋洋楼里,洋楼的主人是一对年轻的夫妇,男的叫沈书恒,是个留洋归来的医生,女的叫苏曼卿,是个钢琴教师。他们待我很好,常常邀请我去他们家喝咖啡、听音乐。
上海的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白天,太阳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马路上的柏油都快融化了,行人寥寥无几;到了晚上,晚风也带着一股热浪,让人难以入眠。但沈书恒和苏曼卿的家里,却总是凉丝丝的,让人感到格外惬意。
他们家的客厅里,放着一台老式的电风扇,扇叶缓缓转动,吹起阵阵凉风。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法国的乡村风景,蓝天白云,绿树成荫,让人看了心旷神怡。苏曼卿常常坐在钢琴前,弹奏一些舒缓的曲子,沈书恒则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偶尔喝一口咖啡,眼神温柔地望着苏曼卿。
“上海的夏天,真是太热了。”我端着一杯冰咖啡,坐在沙发上,感慨道。
“是啊,”苏曼卿停下手中的琴键,笑着说,“不过,只要心静,就不会觉得那么热了。你看这杯咖啡,加了冰,凉丝丝的,喝下去,心里的燥热就都散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苦涩和浓郁的香气,果然让人觉得清爽了许多。沈书恒看着我们,笑着说:“其实,凉也分很多种。这咖啡的凉,是外在的,能解暑;但真正的凉,是内在的,能静心。就像曼卿弹的曲子,舒缓悠扬,听了之后,心里自然就凉了下来。”
我点点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在上海的日子里,我常常和他们一起,在夜晚的客厅里,喝咖啡、听音乐、聊家常。他们的爱情,像一杯微凉的咖啡,不浓烈,却很醇厚,让人羡慕。
可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秋天快到的时候,沈书恒接到了一个通知,要去重庆支援抗战。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离别那天,苏曼卿没有哭,只是默默地帮沈书恒收拾行李,给他整理衣领。沈书恒抱着她,轻声说:“曼卿,等抗战胜利了,我一定回来找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为我担心。”
苏曼卿点点头,强忍着泪水:“书恒,我等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我送他们到火车站,站台上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离别的人。火车鸣笛的那一刻,苏曼卿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沈书恒伸出手,想要擦掉她的眼泪,可火车已经缓缓开动,他的手只能在空中徒劳地挥舞。
火车渐渐远去,消失在视野中。苏曼卿站在站台上,望着火车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吹在她的身上,带着几分凉意。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曼卿,别难过了,沈医生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里满是泪水:“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这离别,太凉了,凉得让人心疼。”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庞,心里也泛起一阵凉意。这夏末的凉,不仅藏在冰咖啡里,藏在悠扬的琴声里,更藏在这离别的车站里,藏在苏曼卿对沈书恒的牵挂里。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凉,一种无能为力的怅惘,像一把冰冷的刀,在心底划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三、秋凉:江南小镇的乌篷船与乡愁
离开上海后,我去了江南的一个小镇。小镇依山傍水,风景如画,白墙黛瓦的房屋沿着河岸而建,河面上穿梭着一只只乌篷船,船夫的吆喝声、船桨的划水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热闹而又宁静的画面。
我住在河边的一家客栈里,客栈的老板是个中年妇人,姓王,为人热情好客。她告诉我,这个小镇叫乌镇,有着上千年的历史,这里的人们,世代以捕鱼、养蚕为生,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
乌镇的秋天,格外美丽。河边的枫树叶子红了,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岸边的芦苇花白了,像一片片轻盈的雪花。秋风一吹,枫叶飘落,芦苇花飞舞,整个小镇都被笼罩在一片诗意的氛围中。
我常常坐在客栈的窗前,看着河面上的乌篷船,听着船夫们唱的渔歌,心里感到格外宁静。有时候,我也会租一只乌篷船,沿着河岸慢慢划行,欣赏着两岸的风景。船夫是个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手里的船桨划得很稳。他告诉我,这些乌篷船,已经陪伴了乌镇人几百年,它们见证了小镇的兴衰,也承载了人们的乡愁。
“姑娘,你是外乡人吧?”老人一边划桨,一边问我。
“是啊,我从北平来。”我笑着回答。
“北平是个好地方啊,”老人叹了口气,“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北平,那里的城墙、故宫、颐和园,都让人难忘。可我还是喜欢乌镇,这里的水、这里的船、这里的人,都让我觉得亲切。”
我看着老人眼中的眷恋,心里也泛起一阵乡愁。离开北平已经快一年了,我想念那里的胡同、那里的老槐树、那里的陈老太太,想念那里的一切。这乡愁,像一阵微凉的秋风,吹在心上,带着几分苦涩,几分思念。
一天傍晚,我坐在河边的石阶上,看着夕阳慢慢落下,染红了半边天空。河面上的乌篷船渐渐少了,船夫们都回家了,小镇也渐渐安静了下来。王老板给我端来一碗桂花糕,桂花糕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吃起来软糯香甜。
“姑娘,尝尝这桂花糕,是我亲手做的。”王老板笑着说,“这桂花,是今天早上刚摘的,新鲜得很。”
我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带着桂花的香气,心里的乡愁似乎淡了一些。王老板坐在我身边,看着河面,轻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乡愁,就像这乌镇的水,无论流到哪里,都记得自己的源头。这乡愁,虽然凉丝丝的,让人心里不好受,但它也能让我们记住自己是谁,从哪里来。”
我点点头,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这秋凉,不仅藏在红枫里,藏在芦苇花里,更藏在这淡淡的乡愁里,藏在每个游子的心中。那是一种对故乡的思念,一种对根的眷恋,像一杯微凉的桂花酒,初尝时有些酸涩,回味起来,却有浓浓的醇香。
四、冬凉:山城重庆的灯火与坚守
民国二十七年冬天,我收到了苏曼卿的来信,她说沈书恒在重庆一切安好,让我不用为他们担心。她还说,重庆的冬天很冷,常常下雨,雾气也很大,但那里的人们都很坚强,为了抗战,都在努力地生活着。
看完信后,我决定去重庆看看。我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终于抵达了重庆。重庆是一座山城,房子都建在山坡上,高低错落,鳞次栉比。这里的冬天,果然像苏曼卿说的那样,很冷,雾气很大,能见度很低,街道上湿滑难行。
我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沈书恒和苏曼卿的住处。那是一间简陋的小屋,位于半山腰上,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沈书恒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衣,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很坚定。苏曼卿看到我,很高兴,连忙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重庆的冬天,是不是比你想象的还要冷?”沈书恒笑着问我。
“是啊,”我搓了搓冻僵的手,“这里的雾气太大了,让人觉得格外冷。”
“习惯就好了,”苏曼卿说,“虽然这里的条件很艰苦,但我们都觉得很有意义。书恒每天都要救治很多伤员,我也在当地的学校教孩子们读书、弹琴。能为抗战出一份力,我们都很开心。”
在重庆的日子里,我常常和沈书恒一起,去医院看望伤员。那些伤员,有的断了胳膊,有的断了腿,有的身上布满了伤痕,但他们都很坚强,没有一个人抱怨,没有一个人流泪。他们说,只要能打败侵略者,保卫自己的祖国,再苦再累也值得。
一天晚上,我和沈书恒、苏曼卿一起,站在山坡上,看着重庆的夜景。远处的江面上,灯火点点,像星星一样闪烁;近处的街道上,行人匆匆,每个人都在为生活奔波。雾气很大,灯光在雾气中显得格外朦胧,带着几分凉意。
“你看这重庆的灯火,虽然微弱,但却很坚定。”沈书恒指着远处的灯火,轻声说,“它们就像我们中国人的信念,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会熄灭。”
我看着那些灯火,心里感到格外温暖。这冬凉,不仅藏在雾气里,藏在寒风中,更藏在这些伤员的坚强里,藏在沈书恒和苏曼卿的坚守里。那是一种不屈不挠的凉,一种坚定执着的温暖,像一盏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照亮前行的道路。
五、凉之味:岁月里的清寂与回甘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了。沈书恒和苏曼卿终于可以回到上海,我也回到了北平。陈老太太依然守着那间堆满旧书的厢房,只是头发更白了,皱纹也更深了。她看到我,很高兴,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这些年,我走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我渐渐明白,凉不是一种消极的情绪,而是一种人生的味道,一种岁月的沉淀。它像一杯微凉的茶,初尝时有些苦涩,回味起来,却有淡淡的回甘;它像一首舒缓的歌,初听时有些寂寥,细细品味,却有深深的感动。
春凉是胡同深处的旧书与迟暮,藏着历经沧桑后的清寂与淡然;夏凉是租界洋楼的咖啡与别离,藏着撕心裂肺后的牵挂与期盼;秋凉是江南小镇的乌篷船与乡愁,藏着对故乡的思念与对根的眷恋;冬凉是山城重庆的灯火与坚守,藏着不屈不挠后的坚定与执着。
凉是尘嚣里的清寂余温,是岁月里的温柔馈赠。它让我们在浮躁的世界里,保持一份清醒;在喧嚣的人群中,坚守一份本心;在离别的伤痛中,学会珍惜;在乡愁的苦涩中,懂得感恩。
如今,我依然喜欢在闲暇时,泡一杯微凉的茶,读一本旧书,听一首舒缓的歌。在茶的清香中,在书的墨香中,在歌的旋律中,我总能感受到那份熟悉的凉,那份藏在岁月里的清寂与回甘。它像一位老朋友,陪伴着我,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让我在迷茫时找到方向,在疲惫时得到慰藉,在孤独时感受到温暖。
这凉,是生命的底色,是情感的留白,是岁月沉淀后的澄明,是繁华落尽后的本真。它将永远陪伴着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慢慢前行,静静品味。
凉:尘间烟火里的清寂余温
题记
凉不是寒冬腊月里冻裂手指的酷寒,是夏末晚风掠过汗湿衣领的微凉,是秋深雨打芭蕉溅在窗棂的清润,是灯火阑珊处独对影子的怅然。它藏在摩登都市的电车轨道间,躲在弄堂深处的煤烟气息里,飘在书信往来的墨痕留白处,缠在寻常男女的眉眼牵挂中。民国二十六年的风,吹过沪上的十里洋场,也吹过江南的青石板路,凉便随着这风,漫进了寻常人的日子,成了烟火人间里最淡也最难忘的底色——像未干的墨,像隔夜的茶,像说不出口的牵挂,在岁月里慢慢沉淀,清寂却绵长。
一、沪上夏末:电车叮当里的衣角微凉
民国二十六年,沪上的夏末总带着一股子黏腻的热,傍晚时分才敢透出些微的凉。静安寺路的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车轮碾过铁轨的声响,混着街边汽水摊的吆喝、绸缎庄的留声机调子,凑成了都市里最热闹的交响。林佩卿坐在电车的靠窗位置,指尖捏着一张折了边角的戏票,票根上的油墨还带着新鲜的气息,印着“梅兰芳 霸王别姬”的字样。
她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棉麻旗袍,领口绣着细小的兰草,裙摆被电车的风掀起一角,露出纤细的脚踝。车窗外,霓虹初上,百乐门的招牌在暮色里闪着暧昧的光,黄包车夫拉着客人飞快地掠过,车把上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佩卿的目光落在窗外,却没什么焦点,心里像揣着一团湿棉絮,沉甸甸的,又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凉。
三天前,沈书言就是在这趟电车上跟她告别的。他穿着藏青色的学生装,头发梳得整齐,脸上带着她熟悉的温和笑意,只是眼底藏着一丝她读不懂的沉郁。“佩卿,”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电车的轰鸣,“我要去南京了,学校组织的请愿活动,大概要去些日子。”
佩卿当时手里还拎着刚买的桂花糕,油纸包得严实,香气透过纸缝钻出来,甜得有些发腻。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抓紧了油纸包,指尖捏得发白:“什么时候走?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