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了一个规律:每当有人发出类似“别人家的孩子已经……”或者“再不……就晚了”这类句式时,群内其他成员发言的情感熵值——一种衡量信息混乱度和焦虑度的指标——就会瞬间陡增三到五倍。
这不是自发的群体焦虑。
这是被精心设计的心理操控脚本。
通过不断抛出“参照物”,制造“落后者恐慌”,从而瓦解个体的独立判断能力。
【数据养殖场主】。陈景明咀嚼着这个标签,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第二天,李娟压下心中的怒火,以“麦田学校”老师的身份,邀请了几个曾一起参与“乡土写作课”的县城母亲,在村口的茶馆里开了一场小型的“育儿茶话会”。
她们的孩子,也都在实验小学的不同班级。
茶过三巡,李娟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向了“开阔眼界”。
“你们真觉得,非得去趟国外,才算是开了眼界吗?”她轻声问。
一位在银行工作的母亲端着茶杯,露出一丝苦笑:“娟子,我们哪能不知道那是坑。可我老公昨天跟我算了一笔账,他说,要是孩子将来在社会上拼不过那些‘海归二代’,那我们现在省下这三万块钱,就是一种犯罪。我被他吓得一晚上没睡着。”
另一位在事业单位的母亲压低了声音:“别提了,我家房贷还没还完呢。可我已经偷偷给孩子报了一个三万块的英语沉浸营。我不敢告诉家里老人,怕他们骂我败家。可我更怕……怕孩子将来怨我。”
李娟的指尖在桌下轻轻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
这些夹杂着叹息和无奈的低语,通过微弱的电流,被悄无声息地传入了陈景明的“记忆云库”。
系统几乎是秒级响应,自动将这段音频归类,并生成了一个新的标签:【焦虑传导链:通过制造未来稀缺性,实现当下购买力收割】。
系统同时标记出了这三位经济明显吃紧,却在强撑体面的母亲。
傍晚,陈景明在学校门口等陈念放学。
他“恰好”遇到了其中一位被标记的母亲——小舟的爸爸,一个开夜班网约车的单亲父亲。
陈景明没有提研学的事,只是像闲聊一样,提起了“麦根”合作社最近的一个新计划。
“最近村里商量,打算从合作社的利润里拿出一小笔钱,建一个‘匿名互助基金’。”他语气平淡,目光看着远处跑出校门的孩子们,“就是给咱柳屯周边乡里乡亲预备的。谁家要是有个急事,比如孩子要交一笔钱,或者家里临时周转不开,又不想欠人情、看人脸色,就可以从这里申请一笔不记名的、无息的帮助。不为别的,就为了一份尊严。”
小舟爸爸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眼眶瞬间就红了。
昨晚,他为了多接一单,疲劳驾驶,不小心撞坏了车灯,修车费要一千多,他正愁这笔钱从哪里来。
陈景明的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他内心最脆弱也最坚硬的锁。
当晚,沉寂了一天的家长群里,小舟爸爸发出了一条信息,打破了“收到”的队形。
“@赵美玲 主席,我想问一下,这个研学项目的具体明细能不能公开?比如住宿是几星级标准?哈佛的模拟法庭,导师是哪位教授?资质能公示一下吗?”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与此同时,小杨老师也从师范同学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她立刻给李娟发来了一段长语音。
“李老师!我实习的时候见过这种套路!我们导师管这个叫‘精英焦虑闭环’!先通过制造信息差和同辈压力,让你产生‘再不行动就晚了’的恐慌,然后再给你提供一个看似唯一且昂贵的‘解药’。我这里还有当时的笔记,一个培训机构的内部材料,上面写着:‘家长不怕贵,怕的是别人都买了只有我没买到入场券’!”
李娟精神一振。
她根据小杨老师提供的材料和自己记录下的母亲们的对话,连夜整理出了一份图文并茂的pdF,标题是——《伪国际化教育陷阱拆解手册》。
她没有在群里公开发,而是以“麦田学校课外阅读推荐”的名义,私发给了那几个在茶话会上动摇的母亲。
在文件最后,她附上了一句话:“知识不应该是炫耀的工具,而应该是我们看清骗局的眼睛。”
一周后,连锁反应开始出现。
又有两位母亲在群里公开表示,希望了解退费机制和活动的安全预案。
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陈景明坐在桥洞机房里,凝视着手机屏幕上,那个依旧在谈笑风生、维护秩序的家委会主席赵美玲。
他集中精神,在心中默念着“清醒”。
刹那间,他感到指尖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如同一根冰针扎入骨髓,随即迅速麻木。
而屏幕上,赵美玲头像上【体面癌晚期】的标签剧烈抖动,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从裂纹深处,一个更真实的欲望短暂地浮现出来:【想为自己活一次】。
就在这时,群内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发送者正是赵美玲。
“关于费用问题,我个人向主办方争取了一下。请问,有没有家长需要分期付款?”
空气骤然凝固。
组织者竟然提出了分期付款?
陈景明知道,第一道裂缝,已经被他们从内部撕开了。
但这只是开始,更深的暗流才刚刚涌动。
远处,村广播站的老式喇叭里,正播放着陈景明合成的背景音,那细微的、仿佛野麦拔节生长的沙沙声,像是大地在他耳边的低语:这一仗,不只是为了一个孩子,更是为了守护那些正在被连根拔起的平常心。
李娟看着群里那句“分期付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知道,手册和理论只是第一步。
那些被焦虑裹挟的家庭,他们真正的困境和恐惧,藏在冰冷的屏幕背后,藏在一扇扇紧闭的家门里。
她必须亲自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