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同时沉默。
门外,走廊灯光忽明忽暗。
小芳悄然经过,脚步极轻,像怕惊醒什么。
而在KtV最深处的办公室里,马三爷摘下左耳的骷髅耳钉,对着镜子整理领结。
他端起一杯琥珀色液体,轻轻摇晃。
“来了啊……”他喃喃道,嘴角勾起一丝温文尔雅的笑,“正好赶上开场。”点歌台上的灯光在陈景明指尖微微发烫,像一块即将融化的冰。
他按下确认键的瞬间,包厢内所有的空气仿佛被抽走了一瞬,连空调低沉的嗡鸣也骤然消逝。
紧接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前奏那清亮的童声合唱缓缓流淌而出——稚嫩、纯净,与这满室酒气和压抑格格不入,却如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入每个人的神经。
“你疯了?”王强猛地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这时候放这个?”
李娟没说话,只是怔怔望着陈景明。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眼神空茫又执拗,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右手死死按住右臂衣袖,仿佛那里藏着什么随时会炸裂的东西。
而陈景明已听不见质疑。
他的世界正被一股自体内涌出的力量撕扯着。
右臂焦痕剧烈搏动,不再是疼痛,而是一种近乎觉醒的灼热,像是沉睡多年的根系突然感知到了雨水。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全部心神沉入那片烧伤的肌理之中——那是童年麦垛失火时留下的印记,也是他第一次听见“心语”的地方。
此刻,它醒了。
随着旋律推进,那些悬浮于众人头顶的冰冷标签开始震颤。
【房贷倒计时】像生锈的铁皮剥落;【沉默型抑郁】扭曲成模糊的哭脸;【孩子幼升小材料不全】碎成一片纸屑般的光点……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微小、金色的文字,从每个人身上浮出,如同蜕皮后裸露的灵魂:
【想妈了】
【怕孩子不如人】
【其实我很怕黑】
【他们都说我是废物】
【我只是不想让老婆知道我被裁了】
【我已经三个月没好好睡过一觉】
这些字句轻飘飘地悬在空中,却又重得足以压垮呼吸。
它们不是口号,不是社交媒体上的矫情文案,而是藏在笑容背后、深夜独自咀嚼的真相。
大刘哥僵立原地,话筒滑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嘴唇微张,像是被人剖开了胸膛。
小薇停止了重播《甜蜜蜜》,红酒杯停在唇边,眼角有液体无声滑落——她头顶浮现三个字:【没人要我了】。
王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常年握锤、抹灰、签合同的手,此刻竟止不住地颤抖。
他一向逞强,总说“混日子哪有不苦的”,可此刻,一行小小的金文浮现在他鬓角:“我想回家种地。”
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
就连空气都凝固了。
只有那首歌还在继续,孩子们欢快地唱着“小船儿推开波浪”,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一个尚未被现实碾碎的世界。
监控室内,马三爷手中的酒杯缓缓倾斜,琥珀色液体泼洒在桌面上,像血。
他盯着面前数十块屏幕——本应显示各包厢实时画面的监控墙,此刻竟齐刷刷变成了一片翻滚的麦田。
金黄的波浪随风起伏,阳光穿透云层洒下,远处隐约传来孩童嬉笑。
风吹过麦穗的声音,竟通过扬声器传进了整个KtV系统,与《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旋律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不可能……”他喃喃道,手指用力掐进掌心。
他是“回声谷”的缔造者,是专为都市溃败者打造情绪坟场的人。
他知道多少人在这些包厢里痛哭、呕吐、写遗书,甚至留下最后的视频。
他知道这个时代如何把人榨干,再扔进名为“娱乐”的焚化炉。
所以他设计了这一切:隔音墙里的金属共振网,能捕捉声带最细微的震颤;AI语音分析系统,可从歌声中提取情绪崩溃阈值;甚至连灯光频率都经过调试,诱发潜意识的脆弱。
但他从没想过,有人能让这些“标签”真正脱落。
更没想到,脱落后浮现的,竟是如此原始而赤裸的渴望——不是复仇,不是控诉,而是对母亲的一声呼唤,是对黑夜的恐惧,是对平凡生活的卑微祈求。
他缓缓摘下左耳的骷髅耳钉,动作前所未有的迟疑。
那道藏在袖口下的旧疤隐隐作痛,像是某种宿命的回响。
而在b07包厢内,陈景明跪坐了下来。
不是刻意,而是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灵魂的重量。
冷汗浸透衬衫,黏腻地贴在背上,他却感觉不到寒冷。
他的视线模糊又清晰,仿佛透过层层迷雾,看见了三十年前那个夏夜:麦田无边,萤火飞舞,三个孩子躺在草垛上数星星,说着长大后要去的城市。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标签”是什么。
也不知道,有一天,他们会用尽一生去挣脱它。
包厢里依旧寂静。
唯有童声合唱一遍遍循环,温柔地覆盖着这场无声的精神崩塌。
李娟慢慢抬起手,指尖轻轻触上自己太阳穴。
她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穿过烟雾与光影,落在空中那些飘浮的金文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但她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