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侧过脸,镜片后的目光如冰刃扫来:“荒谬。”嗓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冷感,“水分饱和导致的土壤液化,加上春季返青期的自然萌发,就这么简单。谁给你们权力往玄学上扯?”
助理低头不语。
他知道副院长最恨“不可控”三个字——政策可以调控,资本可以引导,舆论可以塑造,唯独人心与记忆,像野草,烧不尽,吹又生。
程立峰重新看向屏幕。
就在这时,平板自动弹出一张旧照片:泛黄的庭院,暴雨倾盆,两个男孩跪在泥水里,父亲举着藤条怒吼。
而就在院角石缝间,一株淡黄色野麦花静静开放,纤弱却刺眼。
他瞳孔微缩。
那一瞬的记忆汹涌而至——那是大哥离家前的最后一夜。
他说:“我不走,你们就永远是废物。”第二天清晨,人没了,只留下床头一本翻烂的《平凡的世界》,和院子里那朵不知何时开起的花。
半秒的停顿,像是时间本身打了个结。
然后他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冷峻。
“准备第二套方案。”声音平稳,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启动舆情响应机制,把‘守灯亭重建’定性为煽动逆现代化思潮,涉嫌扰乱社会秩序。联系几家头部自媒体,放出‘伪乡土浪漫主义危害城市化进程’的专题稿。我要让他们变成‘被情怀绑架的危险分子’。”
助理点头退下。
门关上的刹那,程立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了触轮椅扶手上的金属铭牌——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文明前行,不容回望”。
与此同时,村口老槐树下,陈景明正坐在守灯亭尚未完工的地基旁,铁盒摊开在膝上。
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笔记本,几张边缘卷曲的童年合影,还有一块从烧毁话筒里拆出的振动膜零件,锈迹斑斑,却仍能看出它曾传递过多少声音。
李娟走来,递给他一份复印件,纸张薄脆,边角磨损。
标题赫然印着:
《麦田守望者协会调查报告》
副标题冰冷而锋利:“煽动逆现代化思潮,涉嫌扰乱社会秩序。”
陈景明一页页看完,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
他只是轻轻合上文件,目光投向远处的老槐树。
夕阳斜照,树影拉长,仿佛伸向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夜。
“哥……”妹妹的声音忽然浮现在耳边,稚嫩却执拗,“你说过,要让大家都说真话。”
那是她最后一次清醒时说的话。
肺癌晚期,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人。
她抓着他的手,眼睛亮得反常:“可你现在不说真话了,你只说‘还好’‘没事’‘快到了’……哥,土地记得所有没说出口的话。”
风掠过麦田,掀起一阵沙沙声,像是回应。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断。
“那就让更多人听见。”他说,声音低,却像钉子扎进地里。
夜幕降临,山道上传来脚步与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
百名志愿者陆续抵达。
有人捧着老式录音笔,说是录下了祖辈讲过的农谚;有人背着投影仪,硬盘里存着九十年代麦收的影像资料;一位白发苍苍的退休教师拄着拐杖走来,怀里抱着一本用蓝布包好的日记本,封皮上写着“1996年教育手记”。
记者小马蹲在临时搭起的设备箱前调试信号,眉头越皱越紧。
“干扰源很强,主频段全被压制。”他低声骂了一句,迅速掏出备用SI卡,插进另一台加密手机,“老子不信这年头还能彻底封住声音。”
他抬头看向陈景明,咧嘴一笑:“准备好了吗?全国人民等着听你讲‘土地的心跳’。”
陈景明没回答。
他站在讲台前,手中点燃一支蜡烛。
火光微弱,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却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背后的白墙上——少年时的模样,肩并肩站着,一个戴麦秆王冠,一个举水浒卡,一个往火堆扔鞭炮。
他举起手机,屏幕亮起直播倒计时:00:05:00。
远处山梁,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近,车灯划破黑暗,如同窥视的眼睛。
而在更深的夜里,程立峰坐在办公室,看着实时画面中那一簇簇汇聚的人影,忽然开口:“把家族档案调出来,查1996年前后,我们老家那片地……有没有出现过类似的野麦花。”
无人应答。
只有窗外,整座县城陷入沉默,仿佛也在等待黎明的第一缕光。
正午阳光垂直落下,老槐树影恰好七道裂纹铺展如扇。
陈景明站上讲台,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今天不说身份,不说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