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重任
天枢峰顶的尘埃,终究会落定。血泪浸染的土地,也终将在岁月中长出新的草木,掩去那触目惊心的伤痕。然而,有些东西,一旦破碎,便再难重圆;有些重量,一旦压下,便需有人挺身承担。
当叶寒舟素衣远行、没入云海的萧索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当凌清雪化作流光、决然返回瑶光派的清冷气息消散于天际,玄玦依旧静静地站立在那片废墟之上,如同一棵扎根于焦土的古松,任凭凄风冷雨,岿然不动。
他手中,紧握着那柄已然完整、光华内敛却更显深邃的金刚伏魔杵。杵身传来温润而坚定的触感,其中新生的器灵仿佛与他心跳同频,传递着一种悲悯与守护的共鸣。这柄佛宝,见证了太多的杀戮、谎言、牺牲与绝望,也见证了他与云孤鸿、叶寒舟等人从猜疑、对立到短暂联手、共抗魔劫的曲折历程。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狼藉的大地。
断壁残垣,无声泣血。
尸骸遍地,怨气未散。
巨大的深渊裂口,如同大地上无法愈合的伤疤,幽深,黑暗,吞噬了光明,也吞噬了希望与……故人。
玉衡子正强撑着伤体,嘶哑地指挥着幸存者进行着艰难而绝望的善后。长老与弟子们脸上混杂着悲痛、麻木与茫然,如同失去了方向的羊群。空气中弥漫的,除了血腥与焦糊,更有一种信念崩塌后的虚无与死寂。
玄玦缓缓闭上双目,双手合十,将那金刚伏魔杵竖于胸前,低沉而宏亮的梵唱,自他唇齿间流淌而出: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莎婆诃……”
正是佛门至高往生咒——《往生净土神咒》。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安抚力,如同温暖的泉流,缓缓浸润着这片冰冷而绝望的土地。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精纯的佛力与无尽的慈悲,化作肉眼不可见的金色符文,如同萤火般飘散开来,融入空气,渗入大地,抚慰着那些在灾难中惊恐消散、不得安宁的亡魂,也试图驱散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怨气与死意。
咒文声在废墟上空回荡,与风声呜咽、与伤者呻吟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悲怆而又带着一丝宗教神圣感的画卷。一些原本低声啜泣、或眼神空洞的幸存弟子,在听到这梵唱之后,情绪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些,茫然的目光中重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那个身披朴素僧袍、面容悲悯而坚定的年轻佛子,仿佛在无边黑暗中,看到了一盏不灭的灯火。
玉衡子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玄玦,眼神复杂。他深知,若非玄玦关键时刻携完整佛宝来援,并以无上佛法多次净化魔气、稳固人心,天枢宗的损失恐怕还要惨重数倍。这个年轻的梵音寺佛子,在这场本与他无直接关系的宗门惨剧中,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担当与智慧。
良久,往生咒毕。
玄玦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澈依旧,却似乎沉淀了更多难以言喻的东西。他走到玉衡子面前,单手竖掌于胸前,微微躬身:
“玉衡掌门,此间事了,贫僧需即刻返回梵音寺,将此地变故与龙皇残魂动向禀明方丈,早做应对。鬼骨老人虽重伤遁走,但其背后势力与龙皇之患未除,天下恐难安宁。望贵宗……节哀,重整。”
他的话语简洁,却直指核心,带着一种超然于宗门恩怨之外的清醒与忧虑。
玉衡子脸上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还礼道:“此次浩劫,多亏玄玦大师数次援手,天枢宗上下,感激不尽。大师所言极是,魔患未平,龙皇之劫尤在,正道各派确需同舟共济。待此间稍定,贫道必亲往梵音寺,与了尘神僧及诸位同道共商大计。”
玄玦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镇龙渊,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与……某种预感。云孤鸿的生死,如同一个谜团,沉入了那无尽的黑暗。但他隐隐觉得,那个身负逆命之力、与龙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青年,其故事,或许并未真正终结。
只是,那已是后话,是未知的因果。
当下,他有更紧迫的责任。
转身,迈步。
玄玦的身影化作一道柔和的金光,并非如凌清雪那般清冷迅捷,也不似叶寒舟那般萧索决绝,而是带着一种沉稳如山、却又包容如海的意蕴,离开了这片悲伤之地,朝着西方,梵音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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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音寺,与天枢宗的庄严、瑶光派的清冷皆不相同。
它坐落于西漠边缘一片巨大的绿洲之中,背倚连绵的金色沙丘,面朝一汪如同翡翠般的月牙泉。寺墙并非金碧辉煌,而是由厚重的黄土垒成,饱经风沙,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却自有一种古朴、厚重、沉静的力量。悠扬的钟声每日准时响起,回荡在绿洲上空,伴随着无数僧侣虔诚的诵经声,仿佛能洗涤世间一切纷扰与尘埃。
当玄玦风尘仆仆的身影穿过那高大的、刻满梵文的山门时,寺内似乎并无太大变化。扫地僧依旧一下下挥动着扫帚,沙弥们依旧在殿前廊下诵读经文,香客们依旧在佛像前虔诚叩拜。然而,玄玦却能敏锐地感知到,一种无形的、凝重的气氛,笼罩着这座千年古刹。显然,天枢宗惊变的消息,已然通过各种渠道,传回了寺中。
他没有停留,直接朝着大雄宝殿后方的方丈静室——般若院走去。
般若院内,古拙而清净。一方石桌,几个蒲团,墙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禅”字,笔力苍劲,蕴含佛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沁人心脾。
了尘神僧,梵音寺的当代方丈,正盘坐于一个蒲团之上。他须眉皆白,面容慈和,脸上带着似乎永恒不变的悲悯微笑,但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深处,却仿佛蕴藏着洞悉世情的智慧光芒。他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油光乌亮的念珠,气息与整个般若院,乃至整个梵音寺,都浑然一体。
当玄玦踏入静室的瞬间,了尘神僧缓缓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了尘的声音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玄玦走到近前,双膝跪地,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弟子玄玦,拜见师尊。”随后,他双手将那柄完整的金刚伏魔杵奉上,“幸不辱命,佛宝已归位,器灵复苏。然……天枢宗之变,惨烈远超预料,云孤鸿施主……下落不明,疑已罹难。”
了尘神僧并未立刻去接伏魔杵,他的目光落在玄玦身上,仿佛在审视他此行的心境与收获。片刻后,他才缓缓伸手,接过了伏魔杵。指尖触碰到杵身的瞬间,那器灵似乎发出了微弱的共鸣,道道柔和而纯净的佛光自主流转,映照得静室一片祥和。
“器灵归位,佛宝圆满,此乃佛缘,亦是你的造化。”了尘神僧微微颔首,将伏魔杵轻轻放在身旁,“天枢宗之事,老衲已听闻大概。九世同炉,窃魂长生……唉,清虚道友若在天有灵,见其道统传人竟行此逆天邪术,不知该作何感想。”他叹息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惋惜与沉重。
“师尊明鉴。”玄玦沉声道,“此役,不仅天枢宗根基受损,叶寒舟施主道心破碎,远走红尘;凌清雪施主亦心灰意冷,已于瑶光派玄冰窟永久闭关。正道年轻一代翘楚,折损近半。而鬼骨老人背后势力,与那龙皇残魂之患,犹在暗处,如同附骨之疽。弟子担忧,此非结束,而是一场更大浩劫之开端。”
了尘神僧静静地听着,手中念珠捻动的速度并未改变,但眼神却愈发深邃。
“玄玦,”了尘神僧缓缓开口,“你此行,所见所闻,所历所感,远超寻常修行数十载。你,看到了什么?又悟到了什么?”
玄玦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纷乱的思绪与感悟。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了尘神僧:
“弟子看到了执着之害。天枢子为求长生,执着于魂,行逆天邪术,最终身死道消,遗祸宗门,此乃小执着,亦是入魔之因。”
“弟子看到了命运之无常与反抗之壮烈。云孤鸿施主身负九世宿命,受尽冤屈磨难,却从未真正屈服,于绝境中奋起反抗,虽最终……结局难料,但其逆命而行、守护所爱之意志,可敬可叹。苏凝眉女施主九世牺牲,以魂飞魄散为代价斩断名咒,其情可感天地。此等因果,已非寻常善恶、正邪可以简单界定。”
“弟子更看到了众生之苦,与佛法之无力。”说到这里,玄玦的声音微微低沉,“纵有佛法无边,能净化魔气,能超度亡魂,能安抚人心,却难填欲望沟壑,难解执着心结,难阻命运洪流。当劫难降临,佛法亦有鞭长莫及、回天乏术之时。目睹那满目尸骸,听闻那绝望悲泣,弟子……心生惶恐,亦感责任重大。”
了尘神僧静静聆听,脸上无喜无悲,唯有眼中的智慧光芒,仿佛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