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陵灯会的喧嚣与温情仿佛还萦绕在心头,官船却已再次起航,驶离了那片被灯火和祝愿点亮的水域。顾昭之站在船头,江风拂动他的衣袍,也吹散了昨夜那一点微妙的、不宜深究的情绪。他依旧是那个清冷矜贵、肩负皇命的钦差大臣。
林晚昭则还在回味着那对漂亮的琉璃莲花灯和放河灯时奇妙的心情。她将属于自己的那盏灯小心地收好,决定等回到京城或者庄子,一定要找个最显眼的地方挂起来。至于侯爷那盏……她偷偷想象了一下侯爷冷着脸提着一盏莲花灯走在侯府里的场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赶紧捂住嘴。
接下来的航程,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节奏。顾昭之处理公务,召见沿途官员;林晚昭研究厨艺,打点膳食。只是经过灯会一事,她感觉侯爷似乎……没那么难以接近了?虽然他还是会毒舌,会挑刺,但那种无形的距离感,好像缩短了一点点。
然而,这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
这日,官船抵达了此次南巡的一个重要节点——漕运枢纽重镇“临江府”。
临江府地处南北运河与长江支流的交汇处,漕粮转运、物资集散皆在于此,地位至关重要,历来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利益交织之地。此地的知府吴之道,年约五十,面容精瘦,一双三角眼总是微微眯着,透着几分精明与算计。他能在此等要害位置稳坐多年,其手腕背景可想而知。
钦差船队尚未靠岸,远远便看见临江府码头已是旌旗招展,仪仗森严。以吴之道为首,府衙上下大小官员几乎倾巢而出,列队恭迎,排场极大,远超之前任何一地。
船刚停稳,搭好跳板,吴之道便带领众官员上前,躬身行礼,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圆滑:“下官临江知府吴之道,率府衙同僚,恭迎钦差大人莅临视察!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顾昭之神色平淡,虚扶一下:“吴大人不必多礼,诸位辛苦。”
“大人请!”吴之道侧身引路,笑容可掬,“下官已在府衙略备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大人赏光。”
“有劳吴大人。”顾昭之微微颔首,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朝着临江府衙而去。
林晚昭作为随行厨娘,自然也跟在队伍后面。她敏锐地感觉到,此地的氛围与之前经过的州府截然不同。那些迎接的官员虽然表面上恭敬,但眼神中却少了几分真诚,多了几分审视和探究。尤其是那位吴知府,虽然笑得热情,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总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临江府衙修建得颇为气派,飞檐斗拱,庭院深深。宴席设在后花园的敞厅之中,四面通透,可见园内奇石罗列,佳木葱茏,显然花费了不少心思。
菜肴更是极尽奢华,山珍海味,水陆并陈,许多食材连林晚昭这个“见多食广”的现代人都咋舌不已。什么熊掌、猩唇、驼峰……尽是些珍稀甚至违禁之物,其张扬炫富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吴之道在一旁殷勤布菜,口若悬河地介绍着每一道菜的来历和珍贵之处,言语间不乏对本地“富庶”的炫耀,以及对钦差大人的奉承。
顾昭之端坐主位,面沉如水,只是偶尔动一下筷子,对那些珍馐美味似乎兴趣缺缺,更多的是与吴之道谈论一些漕运公务、粮仓储备、河道疏浚等正事。吴之道应对自如,滴水不漏,但细听之下,多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实质内容有限。
宴席过半,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
酒过三巡,吴之道忽然将目光投向了侍立在顾昭之身后不远处的林晚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放下酒杯,脸上堆起看似随和的笑容,语气却带着明显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顾大人,这位一直随侍在您身后的姑娘,看着甚是眼生,不知是府上哪位女眷?真是秀外慧中,气质不凡啊。”他这话问得刁钻,看似夸赞,实则将林晚昭直接归为了“女眷”,而非工作人员,暗含贬低其身份,甚至有点暗示顾昭之携眷出差、公私不分的意思。
在场的其他官员闻言,也都纷纷将目光投向林晚昭,眼神各异,有好奇,有探究,更有几分看戏的意味。他们早就注意到这个一直安静待在钦差身后的年轻女子,容貌清丽,却做丫鬟打扮,行为举止又不像普通侍女,身份着实令人猜疑。
林晚昭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来了!找茬的来了!
顾昭之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淡淡开口:“吴大人误会了。此乃本官随行的厨娘,姓林,负责本官一路饮食起居。并非什么女眷。”
“哦?原来是厨娘?”吴之道故作惊讶,拖长了语调,那语气里的轻蔑更加明显了几分,“啧啧,下官真是眼拙了!竟没看出林姑娘还有这般手艺,能得大人如此青睐,时刻带在身边伺候。”
他这话阴阳怪气,刻意强调了“时刻带在身边伺候”,引得席间几个官员发出了暧昧的低笑声。
林晚昭气得牙痒痒,这老狐狸,分明是在故意给她和侯爷难堪!
顾昭之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正要开口,吴之道却抢先一步,又笑着对林晚昭道:“林厨娘能被顾大人如此倚重,想必手艺定有非凡之处,远超我这府上的庸碌庖厨。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请林厨娘露上一手,也让我等边陲小吏开开眼界,尝尝何为真正的‘钦差水准’?也好让我们学习学习,如何更好地‘伺候’上官嘛!”
他特意加重了“伺候”二字,其心可诛。这简直是把林晚昭当成了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伶人戏子一般,更是将顾昭之置于一个纵容下人、讲究口腹之欲的尴尬境地。
席间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诡异。所有人都看着林晚昭,等着她的反应。答应,便是自降身份,坐实了“以色侍人”或“以食媚上”的嫌疑,而且在这种仓促情况下,万一失手,更是丢人现眼;不答应,便是怯场,不仅自己没脸,更折了钦差的面子。
吴之道端着酒杯,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这个小厨娘惊慌失措、涕泪求饶的样子。他就是要用这种看似“玩笑”的方式,给这位年轻气盛的钦差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在这临江地界,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然而,他低估了林晚昭。
林晚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她知道,此刻自己代表的不只是个人,更是侯爷的颜面。她不能慌,不能怒,必须得体地接下这招,还要漂亮地打回去!
她上前一步,先是对顾昭之行了一礼,然后转向吴之道,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既不卑不亢又带着几分谦逊(假的)的笑容,声音清晰地说道:“吴大人谬赞了,民女愧不敢当。民女不过一介庖厨,蒙侯爷不弃,随行伺候饮食,唯有尽心尽力而已,岂敢与贵府大师傅们相比。”
她先把自己姿态放低,堵住对方的嘴,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既然吴大人有命,想尝尝民女的手艺,民女自当遵从。只是……”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满桌的珍馐美味,面露难色:“只是吴大人这接风宴如此丰盛,熊掌驼峰,皆是世间难得之珍味,民女仓促之间,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菜肴,敢在诸位大人面前献丑。若是做些寻常小菜,又恐怠慢了吴大人和各位大人……”
她这话既捧了吴之道的宴席(实则是讽刺其奢侈),又点明了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处境,还把难题轻轻抛回给了吴之道——你让我做,做什么呢?做差了是你提供的食材不行?还是我手艺不行?
吴之道没想到这小厨娘如此牙尖嘴利,一时被噎了一下。
顾昭之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适时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如此,也不必劳动林厨娘另起炉灶了。本官看吴大人宴席上这道辣子炒驼峰滋味颇足,林厨娘,你便以此为例,为本官布菜吧。也让吴大人看看,你是如何‘伺候’的。”
辣子炒驼峰?!
林晚昭看向桌上那道铺满了干红辣椒、几乎找不到驼峰肉的菜肴,心里瞬间明了!侯爷这是让她……借题发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