询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黏稠的胶质，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自称“李志强”的男子——或者说，王磊——在脱口而出自己的真名后，就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更深地低下头，将脸埋进手掌里，只留下一个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背影。他没有哭出声，但那无声的颤抖和指缝间泄露出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宸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张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到林宸制止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经验告诉他，这种情绪崩溃后的沉默，往往蕴含着突破口，急不得。
过了足足有五六分钟，王磊肩膀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他依旧没有抬头，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我……我说……我都说……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林宸对张猛使了个眼色，张猛会意，转身出去，很快端了一杯温水进来，轻轻放在王磊面前的桌子上。
“喝点水，慢慢说。”林宸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怜悯，也没有斥责，只是一种职业性的引导。他知道，此刻任何过度的情绪表达，都可能让对方刚刚打开的心扉重新关闭。
王磊缓缓抬起头，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得吓人。他颤抖着手拿起纸杯，喝了一小口，温水似乎给了他一点力气。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像是要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东西都倾泻出来。
“我……我叫王磊，”他开始了叙述，声音低沉而沙哑，“老家是西山省玉河市那边山里的，具体地方……就不说了吧，反正很穷。”
他的讲述断断续续，充满了对过往的不堪回首。他描述了一个贫困、缺乏关爱的童年，父母早逝，跟着亲戚生活，初中没读完就辍学混社会。在工地搬过砖，在餐馆洗过碗，也跟过不着调的“大哥”瞎混，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看不到出路。大约七年前，他在南方某个沿海城市的建筑工地上干活时，一次意外，他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虽然保住了命，但左腿落下了残疾，走路有点微跛，干不了重活了。包工头赔了一笔钱，但很快就花光了，他再次陷入困顿。
“那时候……真的走投无路了。”王磊的眼神空洞，望着桌面，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当年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没钱，没地方住，连吃饭都成问题。以前的‘朋友’也躲着我。我就像个垃圾，没人要。”
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大概是他出事半年多以后，他在那个城市的一个混乱的城中村里，遇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我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大家都叫他‘老猫’。”王磊提到这个名字时，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他是个……专门搞些偏门生意的人，据说有点门路。”
老猫看中了王磊的窘迫和无依无靠，主动找上了他，给他指了条“明路”。
“他说，有个‘干净’的身份，可以卖给我。”王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说，原主人家在外地，几年前出门打工就再也没回去，家里人都以为他死在外面了，报了失踪。这个身份‘安全’，没人会深究。”
老猫开价不高，对于当时山穷水尽的王磊来说，几乎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用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换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摆脱过去那个失败、狼狈的王磊。
“我……我当时鬼迷心窍了……”王磊痛苦地闭了闭眼，“我太想换个活法了，太想有个地方能安稳下来，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再被人看不起……我就……就买了。”
他买下的，就是“李志强”这个身份。老猫给了他一张伪造得几乎可以乱真的身份证（基于原真实信息伪造），以及一套精心编织的、关于“李志强”过去经历的说辞。靠着这张身份证，王磊，或者说新的“李志强”，离开了那个让他伤心的沿海城市，像一滴水汇入大海，来到了几百公里外、现在所在的这个繁华都市。
“一开始也难，”王磊继续说着，语气稍微平缓了一些，似乎讲述“成功”的融入过程，让他找到了一点可怜的底气，“但有了身份，就好办多了。我租了个便宜的房子，用李志强的名字去办了个假的学历证明，然后去找工作……因为腿脚不便，重活干不了，我就去应聘仓库管理员，保安什么的……后来，终于在一家物流公司找到了工作，做分拣录入，一直干到现在。”
为了坐实这个身份，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用李志强的名字办理了银行卡，缴纳社保，甚至还在同事的介绍下，谈过一个女朋友，虽然最后因为性格不合分了手。他努力模仿着一个普通打工者的生活轨迹，不惹事，不生非，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几年下来，他几乎快要相信自己就是李志强了，那个来自东山省清源市的、有些内向的年轻人。
“我不敢跟家里……不，是李志强家里联系，怕露馅。也不敢交真心的朋友，怕他们问起过去。”王磊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深刻的孤独，“每天下班就回到租的那个小房子里，对着四面墙……有时候半夜醒来，都会吓出一身冷汗，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就像构筑了一个精致的沙堡，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生怕一个浪头打来，就彻底崩塌。而昨天那场微不足道的交通剐蹭，就是那个意想不到的浪头。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王磊抬起头，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林宸和张猛，“我冒用别人身份是违法的，我认罚，拘留、罚款都行……求求你们，别让我失去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我……我好不容易才……”
他的叙述，听起来像是一个走投无路之下的小人物，无奈而悲哀的选择。逻辑上似乎能自圆其说，情感上也颇具煽动力。
然而，林宸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他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关键点。
第一，那个卖身份的老猫。如此精准地提供一个“安全”的失踪人员身份，这绝不是街头小混混能轻易搞到的资源。这个老猫，是什么来头？他背后是否有一个专门盗取、贩卖身份信息的网络？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真正的李志强，到底在哪里？
王磊的讲述，是基于“李志强”是自愿失踪或者意外死亡，无人追究的前提。但如果……李志强的失踪，并非那么简单呢？
“你说你买了这个身份，”林宸打断了他的哀告，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那么，关于真正的李志强，那个失踪的年轻人，你知道多少？老猫有没有告诉你，他具体是怎么失踪的？为什么确定他‘回不来’了？”
王磊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慌乱地闪烁起来：“我……我不知道……老猫就说他家里人以为他死在外面了……具体怎么回事，他没说，我……我也不敢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