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叙述平静而详尽,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只是将那些残酷的事实,一件件、一桩桩地铺陈在法庭之上。但正是这种克制的平静,反而更深刻地勾勒出那段经历的非人性与绝望。
当她讲到如何利用消防演习逃亡,如何在废弃工厂与追兵周旋,如何从垃圾堆里爬出,如何抢到那个关键的公文包和记录仪时,旁听席上传来抑制不住的抽气声和低语。
整个法庭,仿佛都随着她的叙述,沉浸在那段黑暗而惊心动魄的逃亡之旅中。
在这个过程中,林晚始终没有再看陆靳深一眼。她将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陈述本身,仿佛只要不看,那个男人施加给她的无形压力就会减弱几分。
“……我之所以能站在这里,”她的陈述接近尾声,声音因长时间的说话而略显沙哑,却更加清晰,“是因为我遇到了愿意帮助我的人,是因为我始终相信,法律会还给我一个公道,会惩罚施加在我身上、以及可能施加在更多人身上的罪恶。”
她说完,微微停顿,法庭内一片寂静。连审判长和陪审员们都凝神静听,面色凝重。
“我的问题问完了。”女公诉人坐下,向审判长示意。
接着,是辩护律师的提问。那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表情精明的中年男人。他的问题明显带着攻击性和诱导性,试图从林晚的精神状态、她与程砚、宋城等人的“特殊关系”、以及她逃亡过程中一些细节的模糊之处入手,质疑她证词的真实性和可信度,试图将她描绘成一个因精神问题而妄想、并伙同他人构陷自己丈夫的形象。
“证人,你是否有证据证明,你当时的‘被害感’不是出于你的精神疾病导致的妄想?”
“你与程砚医生在诊疗期间,是否发展了超出医患的关系?”
“你如何解释,在你所谓的‘被追杀’过程中,你依然有能力抢夺对方的重要物品?这是否符合一个‘脆弱受害者’的行为逻辑?”
一个个尖锐的、甚至带有侮辱性的问题,如同毒蛇的信子,试图缠绕、撕咬她。
林晚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起,指甲陷入掌心。她能感觉到旁听席上投来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也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属于陆靳深的、冰冷的视线,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的意味。
但她没有慌乱。在准备证词的一个月里,韩队和检察官已经帮她预演过各种可能刁难的问题。
她抬起眼,直视着辩护律师,目光清亮而锐利,带着一种被苦难淬炼过的坚硬。
“律师先生,”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个角落,“我的精神状态,有康宁医院迫于压力做出的‘诊断’,也有程砚医生基于专业和良知做出的反驳,更有我逃亡期间清晰的思维和行动作为证明。至于我与程医生的关系,是纯粹的医患与受害者与援助者的关系,你的暗示是对我们人格的侮辱。”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关于我抢夺物品的行为,当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人,为了活下去,为了揭露真相,她所能爆发出的力量和智慧,是坐在舒适办公室里的您,无法想象的。那不是‘不符合逻辑’,那是一个人在求生和求公义的本能驱使下,所能做的……唯一选择。”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逻辑清晰,带着一种饱经磨难后的尊严与力量。旁听席上再次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但这一次,声音里多了许多赞同与钦佩。
辩护律师的脸色有些难看,还想再问,被审判长打断:“辩护人,请注意你的提问方式,不要进行与案件事实无关的揣测和人身攻击。”
交叉询问在一种略显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证人可以退庭了。”审判长宣布。
林晚缓缓站起身。在转身离开证人席的那一刻,她的目光,终于无可避免地,再次与被告席上的陆靳深相遇。
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平静到近乎漠然的表情,只是在那平静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碎裂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困兽般的阴鸷,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令人心悸的冷漠。
这一次,林晚没有回避。她迎着他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胜利的炫耀,没有刻骨的仇恨,只有一种……彻底的了断与释然。
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你施加于我的一切。而现在,我站在了这里。你,再也无法掌控我分毫。
然后,她收回目光,挺直脊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出了法庭。
门外走廊的光线依旧幽暗,但林晚却觉得,那压在心口数年之久的巨石,似乎在迈出法庭大门的那一刻,轰然碎裂。
审判尚未结束,但她个人的战争,在这一刻,已经赢得了最重要的战役。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高窗的彩色玻璃,投下斑斓的光影。
她走向那片光影,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