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涓涓细流,在嘉嘉大厦这个小小的港湾里悄然流淌,将之前的惊涛骇浪抚平成温和的涟漪。
日子好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回了原有的轨道,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与暖意。
况天佑站在自家窗边,望着楼下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和坐在长椅上闲话家常的住户,心中竟升起一种久违的平静。
他忽然意识到,对马家近乎刻骨的憎恨,不知从何时起,竟已悄然淡去了许多,如同被阳光晒化的冰雪。
复生那孩子说得没错,嘉嘉大厦里的每个人,都有着各自鲜活生动的模样,真实温暖,一点点融化了他冰封的心。
复生终于能像所有普通孩子一样,背着印有卡通图案的书包,穿着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每天清晨被王珍珍温柔地牵着手,蹦蹦跳跳地去学校。
晚上,他还能兴致勃勃地跟着毛悦悦去拍戏,接些儿童节目的小通告,赚点属于自己的零花钱。
不必再像过去几十年那样,为了哄他这个“大哥”开心,像个精打细算的小主妇般,绞尽脑汁地去占些小便宜。
看得他每每心酸又无奈,如今只剩下满心的欣慰。
金正中虽然还是那样咋咋呼呼,神经大条得像根电线杆,至今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但他能感觉到,这个憨直的青年是真心把他当朋友,那种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粹,让他感到舒适。
他甚至觉得,就算正中有一天知道了真相。
大概也只会目瞪口呆地咋舌片刻,然后挠着他那头乱发,恍然大悟般拍着他的肩膀说:“哇塞!原来僵尸也能当警察啊?酷哦!”。
依旧会没心没肺地勾着他的脖子称兄道弟。
警局的同事Sunny,那个充满干劲的年轻警察,一直视他为偶像和榜样,连对付街头小混混时那故意装出来的凶恶表情,都带着笨拙地模仿他的痕迹。
这种被纯粹地崇拜和信任的感觉,陌生,却让他觉得并不坏。
复生还是那么贪吃,王珍珍做的食物,无论分量多少,他都能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结果就是家里的卫生纸消耗速度快得惊人,几乎要花光他那点微薄的“薪水”。
偶尔,毛悦悦来串门,会不动声色地提来一大袋生活用品,从纸巾到洗衣液,一应俱全,总是美其名曰“品牌赞助,多到用不完”,巧妙不着痕迹地缓解了他们的窘迫。
而王珍珍…
她太好了,好得像未经污染的山泉,温柔,善良,毫无杂质,全心全意地信赖着、爱着况天佑。
每次面对她那双盛满爱意和全然的信任的眼睛,况天佑到了嘴边的坦白,都会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喉咙,硬生生地咽回去。
他不忍心,也不知道该如何残忍地、亲手戳破她用最美好的想象构筑起来的世界。
这个难题,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他心头,越缠越紧。
还有阮梦梦,那个单纯又带着点傻气的女孩,总是“天佑”、“天佑”地叫他,拉着他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是第一个,让他这个游荡了六十多年、习惯了隐匿和疏离的异类,重新感受到“被需要”、“被当做普通邻居大哥”感觉的女孩子。
幸好…幸好那个疯子堂本静没有伤害到她,否则,他不知道自己心底那属于僵尸的冰冷暴戾,会被激发出多少。
光是想到那种可能性,他就觉得一阵后怕。
也许,就是在这些细碎平常烟火气的瞬间里,在邻居们毫无心机的笑容和关心中,他开始不再那么抗拒“况天佑”这个身份。
他甚至开始有些贪恋,乐意以这个身份,在嘉嘉大厦这片小小的、温暖的天地里,继续生活下去。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那永恒的生命尽头是何方。
但眼下,他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找到堂本静,让他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几日,毛悦悦全身心投入了一部名为《红绣》的民国武打爱情片的拍摄。
剧组租用的是有近百年历史的“陆运涛片场”旧址。
这里承载了香港影史的无数辉煌与叹息。
开拍没多久,怪事便接踵而至。
饰演反派女二号的新晋小花Ay,总是私下里惊恐地拉着人诉说。
在她独自一人对台词补妆时,总感觉脖颈后面有股有人刻意靠近吹气的感觉,让她瞬间汗毛倒竖,脊背发凉。
更诡异的是,拍戏用的道具首饰,尤其是那些品相极好的珍珠项链、成色莹润的翡翠耳环,常常会不翼而飞。
任道具组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踪影。
但过不了多久…
它们又会整整齐齐出现在Ay的私人化妆台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精心把玩欣赏过后,又物归原处一般。
接连不断的灵异事件,让Ay的精神濒临崩溃,浓重的黑眼圈连厚粉底都难以遮掩。
拍戏时频繁忘词、走神,眼神涣散,严重影响了拍摄进度。
整个片场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低气压中。
作为电视台高层兼《红绣》剧集的监制之一,司徒奋仁不得不亲自前来片场,了解进度受阻的原因。
他穿着熨帖得没有褶皱的深灰色西装,头发用发胶梳理得不苟,努力维持着专业精英的冷静形象,但微蹙的眉头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焦躁。
“到底怎么回事?”
“Ay的状态怎么差成这样?”
“再拖下去,后面预定的播出档期都要受影响了!”
他找到导演,语气带着惯常的追根究底和不易察觉的火气,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正在不远处休息区研读剧本的毛悦悦。
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蓝布民国学生装,未施粉黛,低头专注的侧脸在旧片场昏黄柔和的灯光下,好像一幅沉静的仕女图,与周遭的纷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来这里,解决麻烦是公事,但那颗想多看看她…
确认她是否安好的心,才是心底那点不便言说,又蠢蠢欲动的私心。
听到Ay带着哭腔,再次描述那“被人吹脖子”、“首饰自己长脚”的诡异经历时。
司徒奋仁下意识就想用他过去那套熟练近乎本能的公关手段…
制造话题,博取同情,发通稿渲染演员为戏付出、压力过大产生幻觉等等,先把舆论稳住再说。
但那些圆滑的、带着算计的话语刚到嘴边,他瞥见了毛悦悦投来的平静目光。
那目光清澈见底,好像能照见他心底那些不够光明的念头。
瞬间,他想起了在医院走廊里,求叔那番郑重的叮嘱,以及自己对求叔、也是对自己暗暗许下的承诺…
要收起那些浮华浪荡、投机取巧的心思,拿出点真心和担当来。
他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硬生生把那些已经到了喉咙口的套路说辞咽了回去,用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格外别扭、温和语气对Ay说:“…Ay,你先别急,也别自己吓自己。”
“好好休息,放轻松点。”
“剧组会想办法解决的,肯定有办法。”
这话说得干巴巴…
毛悦悦将他的挣扎和转变尽收眼底,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极浅的弧度,继续看她的剧本。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轻轻拂过了司徒奋仁的心田。
第二日…
毛悦悦在拍摄休息的间隙,敏锐地捕捉到了游离在片场嘈杂之外的不寻常的阴气,那气息哀婉纯净,并无血腥暴戾之感。
她借口需要透透气,拿着水杯,状似无意地踱步到片场僻静堆放旧物的角落。
左右无人,她悄然并指在眼前一抹,开启了灵视。
果然,视线所及,一个穿着三十年代旧式绸缎戏服、身段窈窕婀娜的女子幽魂。
正痴痴带着无限眷恋,徘徊在Ay那间独立化妆间的门外。
那女鬼面容哀婉清秀,柳眉杏目,依稀可见生前的风华。
眼神里并没有害人的怨毒戾气,反而充满了对Ay身上那套华丽戏服、还有那些闪亮首饰的浓浓羡慕和一种近乎执拗的眷恋。
好像在透过Ay,凝视着自己求而不得的过往。
毛悦悦心下顿时明了。
这并非恶鬼作祟,更像是一个因对舞台执念,而滞留人间的可怜魂灵。
被片场,勾起了尘封的记忆与渴望。
为了弄清原委并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避免吓坏剧组其他人。
毛悦悦决定当晚独自留在片场,会一会这位“特殊的观众”。
司徒奋仁本来最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一听毛悦悦要独自留在那个传闻闹鬼的百年片场过夜。
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但看着灯光下她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一股莫名的勇气…
或者说,是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太过窝囊、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猛地涌了上来,压过了本能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般壮着胆子走到她身边,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努力挺直腰板,显得镇定:“我陪你一起吧。多个人…多个照应。”
“总不能让你一个女孩子独自面对这些……”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变成嘀咕,但态度却很坚决。
毛悦悦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他。
见他明明怕得脸色都有些发白,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却还强撑着要跟来的样子,她觉得有些好笑。
她没有拒绝,只是放柔了声音,像是安慰一只受惊后还要强装凶狠的小狗:“好啊。”
“那…跟紧我。别乱跑,它好像没有恶意,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