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聚焦于那蜿蜒的秦淮河水系及其连接的广袤江南。
一个清晰的思路在他脑中形成:朱榑狡诈多疑,即便逃脱,也绝不敢轻易远离其经营多年的江南根基。
他很可能就潜伏在应天周边的某个水网密布、交通便利、却又易于藏身的城镇,暗中观察风向,遥控指挥其残余势力,甚至可能还在策划更大的阴谋。
“李炎,”朱标再次唤来心腹爱将,“改变策略。明面上的大规模搜捕继续,但重点转向秘密侦查。
动用所有‘隼眼’和‘海鹞’的精干力量,化装成商旅、船民、乞丐,渗透进入秦淮河沿岸,尤其是苏州、松江、镇江等枢纽市镇的水陆码头、客栈、妓馆、赌场等三教九流汇聚之所。
重点打听近期是否有形迹可疑、出手阔绰、又深居简出的‘生面孔’,或者是否有原本低调的势力突然异常活跃。神策军在外围策应,一旦发现踪迹,立刻合围。”
“殿下是怀疑,逆犯就藏在江南某处,并未远遁?”
“不错,”朱标点头,“他苦心经营多年,根基多在江南。仓皇北窜或南下,风险更大,也远离其力量源泉。
他必然还在附近,图谋伺机而动。此外,加强对各地尤其是江南官员的密查,看看是否有与齐王府过往甚密,或近期行为异常者。朱榑若要隐藏,离不开地方上的庇护。”
“臣明白了!这就去安排!”李炎领命,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这种精细的猎杀,正是鹗羽卫最擅长的。
一张更加隐秘、针对性更强的猎网,开始向着秦淮河两岸,向着繁华与阴影交织的江南水乡,悄然撒下。
神策军的调动则更加隐蔽,以换防、操演为名,向几个重点怀疑区域靠拢。
而此刻,在距离应天百余里外,太湖沿岸的一座繁华集镇——苏州府吴江县同里镇。
一家临河而建、看似普通的客栈“悦来居”的天字号房内,一个身着绸衫、作南方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以及河上来往穿梭的乌篷船。
他面容经过巧妙的修饰,肤色微暗,贴了假须,使得原本略显阴柔的五官平添了几分商贾的市侩气,但那偶尔抬眸间闪过的阴鸷与焦灼,却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
此人,正是朝廷海捕文书上绘影图形、悬赏万金捉拿的齐王朱榑!
他此刻的心境,远比这江南烟雨更加阴沉晦暗。应天之事功败垂成,多年心血几乎毁于一旦,若非那条连心腹都知之甚少的保命密道,他此刻早已身陷囹圄。
想起太子朱标那冷静到可怕的眼神,想起父皇那毫不留情的旨意和调动的神策军,他心中便涌起一股混合着恐惧、怨恨与不甘的滔天巨浪。
“主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个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人悄然出现,“刚接到应天飞鸽传书,城内戒严未解,神策军掌控各处要地,搜捕重点似乎已转向水路。
我们安插在驿递的人发现,大明日报今日发行特刊,言辞激烈,直指……核心。”
朱榑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声音冰冷:“说了什么?”
“斥责悖逆,为新政正名,宣告朝廷肃清决心。虽未直呼主子名讳,但……意有所指,恐对江南人心产生影响。”
“哼!”朱榑冷哼一声,“朱标倒是会抓时机!想用舆论和神策军的刀把子压我?痴心妄想!”他顿了顿,问道,“浙江、北平那边情况如何?”
“杨靖遇刺未死,朝廷在浙江的清查更为严厉,我们的人损失不小,几个重要的钱粮渠道被切断。北平那边,燕王清洗甚严,我们埋下的钉子被拔除了大半。而且……边境元人似有异动,燕王注意力被吸引,暂时无力他顾。”
“一群废物!”
朱榑低声骂道,心中却是一沉。局势正在向他不利的方向迅速滑落。
他原本指望浙江的骚乱和北平的栽赃能多拖延一些时间,甚至引发更大的乱子,没想到太子的应对如此迅速果断,朱棣和朱?也并未如他所愿地产生猜忌,如今连神策军这等精锐都牢牢掌握在朱标手中。
“我们还有多少可用的力量?钱粮还能支撑多久?”
“回主子,江南各地明面上的势力受损严重,但一些隐藏更深的暗线尚未启动。钱粮……之前转移出来的部分,加上几个秘密钱庄的存银,尚可支撑半年左右。只是……如今风声太紧,神策军巡查严密,筹措新的资金极为困难。”
朱榑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绝:“不能再等了。朱标想用钝刀子割肉,慢慢耗死我们,我们偏要再给他点一把火!”
他猛地转身,盯着黑衣人:“让我们在南京的人,想办法散播消息,就说……吴王朱栋伤势复发,危在旦夕!太子为捉拿叛逆,稳定局势,秘不发丧!同时,神策军频繁调动,实为内部不稳!”
黑衣人一惊:“主子,这……吴王在神策提举司济世堂养病,神策卫军纪严明,恐怕难以取信于人吧?”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朱榑阴冷道,“不需要所有人都信,只要这消息传开,就能引发猜测,动摇人心!尤其是那些还在观望的!同时,让我们在漕帮的人动起来,找机会在漕运码头上制造几起‘意外’,堵塞漕粮北运!北平和边镇的粮饷一紧,看看朱标和朱棣还坐不坐得住!燕山卫再能打,没饭吃也得乱!”
“是!”
黑衣人感受到主子话语中的疯狂与决绝,不敢多言,只能领命。
“还有,”
朱榑走到桌边,铺开纸笔,快速写下一封信,用一枚样式普通的私章盖上印记,“把这封信,通过老渠道,送给‘东海那位’。告诉他,若他此时愿意施以援手,牵制沿海的东海水师,他日我若得志,东南海疆,尽可与他共享!”
黑衣人接过信,心中巨震。“东海那位”,指的是盘踞沿海岛屿、与倭国北朝败退出逃的倭寇余孽勾结的大海盗方国珍的残余势力!主子这是真的要铤而走险,不惜引狼入室了!
“主子,这……东海水师装备的都是最新的火炮船,且如今也戒备森严,是否再斟酌……”
“斟酌?”
朱榑狞笑一声,“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就等着被朱标带着神策军一个个揪出来,凌迟处死!快去!”
“是!”
黑衣人不敢再劝,将信小心收好,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朱榑独自留在房内,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拳头紧紧握起,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不甘心,他绝不甘心!凭什么他就要因为母妃失宠而永远低人一等?
凭什么朱标、朱栋就能占据一切,朱栋凭什么就能拥有比别的藩王还大的权利和规制,连吴王三卫都是远超规制人数的神策军这等强军,这大明江山,他一定要搅个天翻地覆!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自以为隐秘的藏身之处,以及他派出的信使,都已经落入了那张正悄然收拢的猎网之中。
李炎派出的“隼眼”精锐,已经如同敏锐的猎犬,嗅着蛛丝马迹,正在一步步逼近这座看似安宁的江南水乡小镇。
而临时驻扎附近卫所的神策军天策卫,也已接到了秘密指令,随时可以扑出。风雨欲来,杀机已悄然笼罩了同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