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紫禁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雨笼罩。
豆大的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琉璃瓦,汇聚成浑浊的水流,沿着飞檐翘角哗哗泻下,在汉白玉台基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皇城那往日金碧辉煌的殿宇楼阁也失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沉闷的灰暗。
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和水汽,那股仲夏的燥热暂时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沁入骨髓的阴冷潮湿。
奉天殿早朝时皇帝那强撑的精神和偶尔流露的疲态,如同无形的阴云,早已悄然弥漫开来,比这夏日的雷雨更为迅捷地传递到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尽管宫规森严,无人敢公然议论,但那份潜藏在恭敬表象下的不安与揣测,却如同殿外青石缝里滋生的苔藓,在潮湿的空气中无声蔓延。
朱元璋并未如往常般前往武英殿或乾清宫继续处理政务,而是直接被皇太子朱标和贴身内侍搀扶着,回到了位于后宫的坤宁宫。这是马皇后的寝宫,也是朱元璋在身心俱疲时,唯一能感到些许松弛与暖意的所在。
坤宁宫东暖阁内,门窗紧闭,隔绝了殿外的风雨声,却也使得室内空气略显凝滞。
淡淡的、安神定气的草药香气取代了往日清雅的果香,从角落的鎏金异兽纹铜熏炉中缓缓溢出。
朱元璋褪去了沉重的朝服,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寝衣,靠坐在铺着软厚织锦垫子的暖炕上,身上还盖了一层薄薄的苏绣锦被。
他闭着眼,眉头却无意识地微蹙着,那张饱经风霜、刻满了岁月与操劳痕迹的古铜色脸上,此刻血色淡去,透出一种难以掩饰的蜡黄与憔悴。
先前在朝堂上那如烈日般灼灼逼人的帝王威仪,此刻仿佛被雨水浇熄,只剩下燃烧过后灰烬般的疲惫。
皇太子朱标侧身坐在炕沿,亲自端着一碗刚刚由御药房煎好、由帝国大学医学院山长周济民和济仁堂医正顾清源共同斟酌确认的汤药。
他小心翼翼地用银匙搅动着漆黑的药汁,试图让它凉得快一些,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的眉头紧锁着,清澈的眼眸中盛满了化不开的忧色,那担忧如此之重,几乎要从他温润平和的面容上满溢出来。
马皇后坐在一旁的红木圆凳上,手中虽拿着一卷佛经,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炕上的丈夫。
她衣着素净,未施粉黛,岁月在她眼角眉梢留下了慈祥的痕迹,此刻那双阅尽世事、洞明人情的眼中,只剩下纯粹的、妻子对丈夫的疼惜与牵挂。
她偶尔会伸出手,为朱元璋掖一掖被角,动作自然而充满温情。
吴王朱栋几乎是紧随圣驾之后赶到了坤宁宫。
他顾不得更换被雨水打湿了肩头的亲王常服,也来不及平息因急切赶路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径直入了暖阁。
看到父皇这般情状,他心头猛地一沉,那股因朝堂上获得初步许可而产生的振奋与热切,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冲刷得无影无踪。
他放轻脚步,走到朱标身边,低声唤了一句:“大哥,父皇他……”
朱标抬起头,对上弟弟焦灼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低语道:“药刚煎好,你伺候父皇服下,小心些。”
他自己则因连日操劳,加之此刻心焦,脸色也有些苍白,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咳涌上喉头,他急忙用袖口掩住,转身避了开去。
朱栋接过药碗,那温热的瓷壁熨贴着他的掌心,却暖不了他心底泛起的寒意。他稳了稳心神,在炕沿跪下,轻声唤道:“父皇,该用药了。”
朱元璋缓缓睁开眼,那双曾令万千臣工战战兢兢、能洞察人心鬼蜮的锐利眼眸,此刻显得有些浑浊,带着血丝,目光甚至有了些许涣散。
他看了看跪在眼前的朱栋,又瞥见一旁强忍咳嗽的朱标,以及满面忧色的马皇后,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顺从地就着朱栋的手,一口一口,缓慢地将那碗苦涩的汤药饮尽。
药汁的苦涩让他皱紧了眉,朱栋立刻从旁边小几上的蜜饯盒子里拈起一颗蜜渍梅子,小心地送到父亲唇边。
朱元璋含住了,缓了片刻,才仿佛积蓄起一些力气,声音沙哑而低沉地开口,不再是朝堂上那洪钟大吕般的威严,而是带着老人特有的虚弱与沙哑:“咱……没事。不过是年纪大了,偶感风寒,一时气力不济罢了。歇息两日便好。”
他这话像是在安慰妻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目光扫过朱标和朱栋,“朝堂之事,标儿你多费心。栋儿,你那铁路……既有成算,便放手去做,但切记,稳妥为上,莫要急于求成,更不可过度耗费民力。”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标和朱栋同时躬身应道。朱栋看着父亲强打精神交代政务的模样,鼻尖一阵发酸,连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权力之巅,九五之尊,终究也抵不过岁月与疾病的侵蚀。
这时,太医院院使周济民与济仁堂医正顾清源在外间轻声请示后,躬身入内再次请脉。
周济民年约六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神态沉稳,是太医院中经验最为丰富、资历最老的御医;顾清源则年轻许多,不过三十出头,是“济世医政学堂”出身的天才医官,后并入大明帝国大学医学院,因其思路开阔,用药精奇且常有效验,被破格提拔,后因救治吴王有功获封爵位调入神策提举司从三品官职,如今在大明也颇有声望,更兼着神策提举司下属济仁堂的医正,深受吴王信赖。
两人仔细地为朱元璋诊了脉,又轻声询问了皇帝此刻的感受,互相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唯有同行才能懂的眼神。
周济民上前一步,对着马皇后、太子和吴王躬身回话,措辞极为谨慎:“陛下脉象浮紧而略弦,确系风寒外袭,内有郁结,加之……加之陛下多年来宵旰焦劳,耗损过甚,以致正气亏虚,邪气留恋。眼下虽无性命之虞,然病去如抽丝,尤需绝对静心调摄,万不可再劳神动气。臣等已调整药方,重在疏风散寒,兼以扶正固本,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吴王殿下放心。”
顾清源补充道,他的声音更显清越,带着年轻医者的锐气与笃定:“陛下,此症关键在于‘静养’二字。精神内守,病安从来?《黄帝内经》有云,‘上古圣人之教下也,皆谓之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惔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若能彻底放下政务,安心休养一月以上,使五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龙体必能康健如初。” 他话语中的“彻底放下”几字,说得格外清晰,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朱标和朱栋。
朱元璋闭着眼,仿佛睡着了,并未回应。马皇后轻轻颔首,温声道:“有劳周院使、顾医正。陛下这里,本宫与太子、吴王自会小心伺候。用药饮食,皆按二位方子来。”
周济民与顾清源再次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暖阁内又恢复了沉寂,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以及更漏滴答,计算着这漫长而令人心焦的时光。
皇帝的这场“偶感风寒”,虽被严格控制着消息,但其带来的涟漪,却不可避免地在外朝与内廷悄然扩散。
翌日,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
按照朱元璋昏睡前的嘱咐和马皇后的意思,由皇太子朱标在文华殿代为视事,处理日常政务。
而涉及军国大事、尤其是大明军事委员会辖下事务,则由吴王朱栋在武英殿会同委员会诸位元老重臣商议决断,重大事项再报请太子朱标乃至静养中的皇帝知晓。
文华殿内,朱标端坐于原本属于皇帝的御座之下的太子座席上,面前御用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沉重。
他强打着精神,听取各部院官员的禀报,时而询问,时而批示。
他的处理依旧条理清晰,举措得当,尽显储君风范,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偶尔因气息不匀而导致的短暂停顿,都让殿中一些心思敏锐的老臣暗自揪心。
太子仁厚,朝野皆知,可这身子骨……若陛下长期不愈,这千斤重担,太子可能独自扛得起?
一些原本就对吴王权势日重心存疑虑,或暗中属意太子的文官,看着太子勉力支撑的模样,再联想到昨日朝堂上吴王那番关于“铁路”的、几乎要动摇国本的“狂想”,以及其富可敌国的财力与掌控的强军,心中不免泛起种种复杂的思绪。
陛下在,自然能压制一切,平衡各方。可若陛下长期静养……这大明权柄,是否会悄然滑向武英殿那头?
与此同时,武英殿内的气氛则截然不同。这里是大明军事委员会所在,充满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魏国公徐达、鄂国公常遇春、宋国公冯胜、信国公汤和等一众开国宿将赫然在列,即便是年事已高如徐达、常遇春,依旧腰板挺直,目光锐利如鹰。
吴王朱栋坐于主位,虽年轻,但在这些尸山血海中杀出的老将面前,气场丝毫不弱。
他身着玄色底金边回纹亲王常服,肩章日月徽记熠熠生辉,神情沉静,目光扫视全场,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
会议主要围绕着各大战区近期汇报、新式军械换装进度,以及……昨日刚刚获得皇帝许可的“凤阳-太仓铁路试点计划”的军事意义展开。
当朱栋再次阐述铁路在快速投送兵力、转运重型军械、巩固国防方面的巨大战略价值时,徐达抚着花白的胡须,眼中精光闪烁,沉声道:“吴王殿下所言,深得兵法‘兵贵神速’之精要。老夫征战半生,深知粮草辎重、兵员调动乃决胜之关键。若真能如殿下所言,数日之内便将神策军精锐投送至北疆,则我大明边防,真可谓固若金汤矣!”他虽未明确表态支持修建铁路,但此言一出,无疑是对朱栋构想最有力的背书。
常遇春更是直接,声若洪钟:“打仗就是打钱粮,打速度!有了这铁路,老子……咳,末将以后打仗就不用老担心后路被抄,粮草不济了!殿下,这铁路,得修!越快越好!”
他性子直率,对朱栋这个女婿兼军事改革的主导者向来信服。
有这两位军中定海神针表态,其他将领纵然对“铁路”这一新生事物尚有疑虑,也大多转为支持或至少保持观望。
毕竟,吴王在军事上的眼光与成就,早已通过一次次军改和辉煌战绩证明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