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仿佛真的卸下了心中最后一块,也是最沉重的一块大石,眼神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感,反而变得有些飘忽和朦胧,陷入了对遥远往事的追忆之中。 窗外的蝉鸣,此刻听来也不再那么刺耳,反而成了这宁静时光的背景音。
“栋儿啊……”
他声音变得悠远,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感慨,“你还记得……你很小的时候吗?咱印象里,你刚会说话、走路还不大稳那会儿,就显露出跟标儿、跟你其他兄弟都不一样的地方。标儿仁厚宽和,像你母后;你呢,机敏,眼神里总透着股好奇和灵动,有时候冷不丁说出来的话,摆弄出来的那些个小木棍、小机括,连咱这个当爹的,都觉得惊奇,不像个寻常娃娃。”
他嘴角泛起一丝真切而慈祥的笑意,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后来啊……咱在应天称了吴王,定了你大哥为世子……那时候,底下不是没人暗中嘀咕,说你也是嫡子,论才智、论机变,丝毫不输兄长,甚至在某些方面犹有过之,为何……呵呵。”
朱元璋没有深说下去,但那声意味深长的“呵呵”,以及他眼中闪过的一丝复杂,足以让朱栋明白,那是指当年围绕吴王世子之位,那些隐藏在台面之下、支持他与支持大哥的势力之间,一场虽未公开化却同样暗流汹涌的角力。
朱栋沉默着,垂眸看着地面金砖的缝隙,没有接话。那段记忆于他而言,是主动的选择,而非被迫的放弃。
“是你自己,”朱元璋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朱栋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藏多年的愧疚,“是你自己,有一天在文武大臣和咱与你母后的面,仰着小脸,清清楚楚地说:‘长幼有序,此乃天地伦常。大哥仁厚,众望所归,当为世子,继承家业。儿臣愿为大哥臂助,扫平群雄,共保我朱家基业!’
是你自己,主动退让,才消弭了那场可能酿成祸患的风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叹息中充满了感慨,“这份清醒,这份胸襟,这份手足之情……咱一直记着,记到了今天。”
朱栋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平静而真诚地说道:“父皇过誉了。此乃人臣本分,亦是兄弟天伦,儿臣当时虽幼,亦知此理。从未觉得是退让,只觉得是理所应当。”
“本分……天伦……”朱元璋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眼神有些恍惚,仿佛透过这两个词,看到了史书上那些血迹斑斑的记载,“说得容易,做到难啊。古往今来,为了那张冷冰冰的椅子,父子相残,兄弟阋墙,骨肉相煎的惨剧,难道还少吗?”
他摇了摇头,仿佛要甩开那些沉重而不祥的联想,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大明立国之后,”他继续述说,如同在梳理一部家族的功勋簿,“你练兵、改制、兴格物、通海贸、定北疆……一桩桩,一件件,立下的汗马功劳,实打实的政绩,满朝文武,勋贵宿将,都看在眼里。你的能力,你的才智,你的魄力,远在诸王之上,甚至……”
他顿了顿,那个呼之欲出的比较终究没有说出口,但其中的意味,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咱这心里头,对你……是有些亏欠的。所以,咱力排众议,不仅封你为亲王,更以咱当年起家的‘吴’字为你封号,位在诸藩之首,仪同太子,此乃殊恩。让你与徐达、常遇春之女联姻,不仅仅是恩宠,也是希望……能借此,将一些关乎国本的重任,平稳地、顺理成章地托付于你,让你能真正施展你的抱负,为你大哥分忧,也为咱这大明江山,增添一份最坚实、最可靠的保障。”
朱元璋的话语,如同潺潺溪流,将多年来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安排,那些深藏于心的布局与期许,缓缓地、坦诚地展现在朱栋面前。
联姻,不仅仅是缔结政治同盟,更是权力与兵力的平稳交接与深度融合。
徐达的沉稳老练,常遇春的悍勇绝伦,他们麾下那些百战精锐的忠诚与战斗力,正是通过这种血脉相连的方式,逐步地、有序地整合进了以朱栋为核心所构建的新军事体系之中,成为了帝国强军的基石。
“咱对你,是放心的,也是寄予了厚望的。”
朱元璋的目光重新变得如同磐石般坚定,深深地看进朱栋的眼底,“所以,咱今天才跟你说了这些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话。咱希望,你和你大哥,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兄友弟恭,同心同德,肝胆相照。这大明江山,是咱朱家的,但更是天下亿兆黎民的。需要你们兄弟二人携手并肩,一个主政以仁,一个强军以锐,互补短长,才能让这艘大船,在历史的洪流中行得更稳,走得更远,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马皇后也适时地开口,她的声音温润而充满力量,如同春风化雨,滋润着这严肃的氛围:“栋儿,你父皇今日这番话,是把你当成了能托付家国的柱石,你要牢牢记住,刻在心里。你们兄弟和睦,同心协力,就是我大明最大的福气,比你父皇打下这万里江山还要重要。娘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心里装着家国天下,懂得权衡,知道担当,比你父皇年轻时那炮仗脾气,更让娘放心。”
朱栋听着父母这番披肝沥胆的话语,心中暖流汹涌,激荡难平。他再次离席,郑重地跪倒在地,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惊惧,而是发自内心的感动与无比郑重的承诺:“爹、娘今日谆谆教诲,如醍醐灌顶,儿子铭记五内,永世不忘!儿子在此对天立誓,此生必竭尽肱股之力,忠诚辅佐大哥,恪守臣节,忠于社稷,护卫大明江山!若违此誓,人神共弃,天地不容!”
“好!好!快起来!咱信你!一直都信你!”
朱元璋脸上露出了真正舒心、畅快的笑容,连声道好,甚至挣扎着想坐直一些。马皇后也欣慰地点着头,眼中隐隐有晶莹的泪光闪动,连忙上前将朱栋扶起。
朱元璋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对马皇后示意了一下。马皇后会意,起身走到一旁的多宝格前,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用明黄色绸缎包裹、裱糊得极为精美的卷轴,双手递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接过卷轴,神情变得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严。他缓缓地将卷轴展开,露出了上面一列列以遒劲有力、宛若铁画银钩的笔法书写的墨字。他将卷轴转向朱栋,语气沉凝如铁,一字一句地说道:“栋儿,你来看。这是咱在洪武六年为你吴藩一脉,亲自斟酌、亲笔写定的字辈。你的那些兄弟,秦王、晋王、燕王他们,皆是二十字辈。唯独你吴藩,是二十五字。”
朱栋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沉甸甸的卷轴,仿佛接过了一份千钧的承诺。他凝神屏息,目光落在那些墨迹之上,只见上面清晰地写着:
“同心辅国政 ,承德继宗英。绍圣兴邦泰,嘉和庆永宁。康隆福泽广。”
这二十五字,笔力穿透纸背,结构严谨,气势磅礴,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一位父亲,更是一位帝王,对某个儿子及其后世子孙最深切的期许、最郑重的安排,与最沉甸甸的信任。
朱元璋伸出手指,点在那为首的“同心辅国政”五个字上,指尖微微用力,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金铁交鸣:“这‘同心辅国政’,是核心!是灵魂!咱希望,你,以及你吴藩的后世子孙,世世代代,与你大哥一脉,同心同德,赤诚辅佐,共治国政,永为大明之屏藩,国之干城!这,是咱对你,最大的期望!也是咱给予你吴藩,不同于其他任何亲王的、独一无二的荣耀与责任!你可能明白?可能……做到?”
朱栋看着那沉甸甸的二十五字,仿佛看到了未来数百年的风雨沧桑,看到了王朝更迭的莫测变幻,也看到了朱元璋为他这一脉精心规划好的,与国同休,荣辱与共的清晰路径。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二十五字蕴含的千钧重量吸入肺腑,融入血脉。
他将卷轴紧紧握在手中,如同握住了一份永恒的契约,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坚定而沉稳,响彻暖阁:“儿臣明白!儿臣及吴藩后世子孙,必谨遵父皇教诲,永守此训,同心辅国,绝无二志!此心此志,天地共鉴!”
朱栋离开坤宁宫时,已是日头偏西的午后。盛夏的阳光虽然威力稍减,但余威犹在,白晃晃地炙烤着宫城内连绵殿宇的琉璃瓦和青石板铺就的漫长宫道,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他手持那卷象征着无上信任、也承载着沉重责任的宗室字辈亲笔谕旨,一步步走在空旷而寂静的宫道上,身影在炽热的阳光下被拉扯得细长而孤寂,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
从森严的宫门,到登上那辆有着亲王规制的、装饰着金色螭纹的豪华马车,再到马车辘辘驶过皇城,最后回到那座位于紫禁城旁朱元璋御赐的超规格的、殿宇恢宏、园林精巧的吴王府,穿过层层重兵把守的门禁和曲径通幽的庭院,径直走入他那间藏书汗牛充栋、陈设兼具雅致与威严的书房……这一路上,朱栋始终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的面容平静得近乎漠然,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水。
没有经历惊涛骇浪、生死考验后的心有余悸,也没有承受浩荡皇恩、深情托付后的激动难抑,更没有被赋予关乎国本重任后的志得意满。
他就那样平静地走着,平静地坐下,仿佛刚才在坤宁宫内那场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波澜壮阔的谈话,只是一场过于真实、却终究会醒来的幻梦。
他挥手屏退了所有上前伺候的侍女和内侍,厚重的楠木书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角落冰鉴里冰块融化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他自己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朱栋缓缓走到巨大的,镶嵌着琉璃的窗扇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被烈日灼烤得有些蔫然卷曲的芭蕉叶,目光却似乎并没有焦点,早已穿透了眼前的景物,落在了遥远而不可知的未来时空。
父皇那看似随意、实则凶险万分的试探,后来的推心置腹、坦诚布公。
那二十五字字辈背后所蕴含的、期望吴藩世代为纯臣、为屏藩的深意,大哥监国之后,即将面临的来自朝堂内外、新旧势力、以及可能的地方挑战等复杂局面。
自己手中握着的,足以撼动国本的军权与富可敌国的财权。还有那刚刚在朝堂上获得许可、尚在襁褓之中的“铁路计划”,它所代表的工业革命浪潮与即将带来的社会剧变……无数念头、无数可能性、无数责任与挑战,如同决堤的洪水,又如同纷乱的丝线,在他异常清醒而冷静的脑海中疯狂地翻涌、碰撞、交织。
他深知,从今日起,从他接过那卷二十五字辈谕旨的那一刻起,他肩上的担子,比他以往所承担的任何都要沉重百倍。
他不仅要继续坚定不移地推进自己心中那个强盛大明、开启时代的宏图伟业,更要如同行走于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与大哥之间那历经考验,却依旧珍贵而需要持续呵护的信任,平衡着朝堂上下、宫廷内外各种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关系和利益。
一步踏错,一言不慎,或许不仅仅是个人的身败名裂,更是可能引发帝国动荡、兄弟阋墙的滔天巨浪。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任由思绪在脑海中进行着风暴般的梳理与权衡。
直到窗外的日光渐渐由炽白转为金黄,再由金黄染上绯红的晚霞,最后没入深沉的黛蓝色夜幕之中,书房内陷入黑暗,他也未曾移动分毫。
唯有窗外渐起的晚风,吹动芭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他这沉默的思考伴奏。
夜幕彻底笼罩了应天城,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在黑色丝绒上的璀璨星辰。
皇城之内,更是宫灯如昼,守卫森严。坤宁宫再次迎来了它今夜最重要的客人。
皇太子朱标在文华殿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奏章,又与议政处的几位大学士简短商议了几件明日急需处理的要务后,才拖着疲惫不堪、几乎难以站稳的身躯,应召前来。
暖阁内,灯火被特意调得柔和了许多,朱元璋的精神似乎比下午朱栋在时又好了一些,正由马皇后亲自陪着,小口啜饮着一碗根据顾清源新方子熬制的、药性更为温和的滋补药膳粥。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朱标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与疲惫,行礼时身形甚至微微晃动了一下。
“标儿来了,快,坐到这儿来。”朱元璋放下手中的玉碗,示意他坐到榻前,目光落在长子那比自己这个病人还要苍白的脸上,眼中充满了心疼与担忧,“瞧你这脸色……定是又劳累了一整天。跟你说了多少次,政务是处理不完的,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身子骨。”
朱标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勉强挤出一丝宽慰的笑容:“儿臣不累,只是些日常琐务罢了。父皇感觉今日可好些了?晚膳用得如何?”
“好多了,心里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身上也就跟着轻省了不少。”朱元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沉起来,“下午,咱把你二弟叫过来,关起门来,说了好一阵子话。”
朱标微微一愣,随即点头,语气平和:“儿臣知道。二弟离宫时,神色颇为凝重,想必是与父皇商议了要紧之事。”
朱元璋看着他,不再绕圈子,缓缓地、清晰地将下午与朱栋谈话的全部内容,包括最初那石破天惊的“禅让”试探,朱栋那毫无作伪的激烈反应与恳切拒绝,后来的推心置腹、回忆往昔,以及最终那赋予吴藩二十五字辈、寓意“同心辅国”的沉重嘱托,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甚至带着一些细节描绘地,告诉了朱标。
朱标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色随着父亲的叙述,不断地变化着。
从最初的惊讶错愕,到听闻试探时的紧张与担忧,再到得知二弟反应的深深感动,最后听到那御笔写的二十五字辈时,眼中已是一片难以言喻的复杂,有震撼,有释然,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上心头。
当朱元璋最终提及自己那“禅让”之念并非全然是试探时,朱标猛地从绣墩上站起身,神色激动,甚至带着一丝惶恐与痛心,声音都提高了些许:“爹!此事……此事万万不可!儿子……儿子德薄才浅,岂能担此神器?二弟他……他对儿子,对朝廷,忠心耿耿,天日可表!父皇何须以此相试?儿子与二弟,是双生子,自幼一起长大,性情虽异,然心意相通,兄弟同心,此心此志,苍天可鉴,绝无更改!这监国之位,儿臣每日已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爹的重托,有损江山社稷,岂敢……岂敢再僭越一步,行此……行此惊世骇俗之举?请爹万万收回成命!”
他的反应,与下午朱栋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都是第一时间、发自内心最深处的拒绝与惶恐,都将那份珍贵的手足情谊,置于那冰冷的、诱人却也噬人的至尊权位之上。
朱元璋看着长子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急切而真诚的眼神,眼中露出了无比欣慰而又心疼的神色。
他示意朱标重新坐下,声音变得异常温和,甚至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标儿,你的心,咱知道。栋儿的心,咱也知道,看得清清楚楚。都是好孩子……都是咱的好儿子……”
他喃喃着,目光有些湿润,“正因为你们都是好孩子,咱才更要为你们,为这大明的千秋万代,做最稳妥、最圆满的打算。”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朱标那因长期握笔而略显清瘦的手背,语气充满了疲惫与向往:“咱老了,这次生病,是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这身子骨,大不如前了。不再是当年能提着刀,三天三夜不睡觉也能冲锋陷阵的时候了。这皇帝的位子,看着至高无上,实则是天下第一的苦差事,耗神费力,呕心沥血。咱……是真的有点扛不住了,累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朱标从未听过的脆弱,“剩下的日子,咱不想再没日没夜地批阅那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章,不想再时时刻刻权衡算计那些纷繁复杂的朝局争斗。咱就想……多陪陪你母后,说说话,散散步,看着雄英、允烨、同燨、同燧他们成家立业,看着更小的孙儿们绕膝玩耍,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若能……若能侥幸看到曾孙一辈出生,那就是老天爷对咱朱元璋,最大的恩赐了。咱也想……好好调养这副残破的身子骨,不求长生不老,只求能多活几年,安安稳稳地,心无挂碍地,看着你们兄弟二人,把咱亲手打下的这片锦绣江山,治理得更加稳固,更加富庶,开创一个真正的、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他的话语里,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令行禁止的洪武大帝,而仅仅是一个疲惫不堪、渴望在人生暮年享受寻常家庭温暖与安宁的老人。
“爹……”朱标听着父亲这从未有过的、带着深深疲惫与脆弱感的倾诉,鼻尖一酸,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其中积聚、打转。
他深知,爹这一生,从濠梁乞食到君临天下,是何等的艰难、何等的操劳、何等的孤寂与不易。他肩头所背负的,是整个天下的重量。
马皇后也在一旁悄然拭去眼角的泪花,柔声劝慰道,声音带着哽咽:“标儿,你就……就听你爹这一回吧。他这一辈子,太苦了,太累了。从未有过一天真正轻松自在的日子。你们兄弟如今都已长大成人,且如此和睦,又有能力,有担当,正好可以让他放心地把这最重的担子交出来,让他……让他喘口气,享几年他本该早就享受的清福。这……这也是你们为人子的,最大的孝道啊。”
朱元璋握住朱标的手,用力紧了紧,目光中充满了无限的信任与期待:“标儿,你放心,咱不是立刻就撒手不管,当个甩手掌柜。下个月,等咱身子骨再稳妥些,精神头再好些,咱就会选择吉日,正式明发谕旨,将皇位禅让于你。咱就当个清闲的太上皇,搬去西宫或是玄武湖那边住着,在旁边看着你们。寻常政务,绝不插手,你们放手去干。只在关键时候,或者你们兄弟遇到难以决断的大事时,咱再以爹和老兵的身份,给你们提个醒,出出主意。这大明江山,早晚都是要交到你手上的,早点接手,你也能早点完全按照你自己的理念和想法,去施政,去用人,去打造一个你心目中真正的太平盛世,不必再事事请示,处处顾忌。”
他看着朱标,目光如同最温暖的烛火,驱散着朱标心中的不安与惶恐:“有你,还有栋儿在一旁,如同咱的左膀右臂,鼎力相助,一个主内政以仁,一个掌军事以锐,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咱……放心。咱对这大明的将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放心。”
朱标看着爹那苍老、疲惫却充满了坦然与期待的面容,听着那近乎恳求、却又深明大义的话语,再想到下午二弟那毫无保留的忠诚立誓与那沉甸甸的二十五字辈嘱托,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
担忧、责任、感动、不舍、还有一丝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这不是又一次试探,而是父亲在病中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做出的最终、也是最重大的决定。
他沉默了许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最终,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蓄积已久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堤防,从这位一向以温润坚韧着称的皇太子眼中,无声地、汹涌地滑落。
他俯下身,将额头抵在爹温热的手背上,哽咽着,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
“儿臣……遵旨。”
这一声,轻如叹息,却重如泰山。
它标志着一个充满铁血、开拓与强人政治的洪武时代,即将缓缓落下帷幕。
而一个由仁厚之主与锐意贤王共同开创的,充满希望与未知的新时代,正悄然拉开序幕。
帝国的权柄,在这夏夜静谧的坤宁宫内,在父子三人之间毫无保留的坦诚、深入骨髓的信任与血脉相连的深情中,即将完成一次前所未有的,平稳而温情的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