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看着台下跪倒一片的臣子,目光最终落在最前方,长子和次子那同样坚定而期盼的脸上。
他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感慨,更有一种看到继承者们已然成熟的欣慰。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声通过精巧设计的传声结构,清晰地传入了离得最近的几位大臣耳中。那叹息中,有卸下重担的疲惫,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众卿……既然如此坚持,”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与庄严,“朕……若再固守己见,则是不识天命,不顺人心了。太子标。”
“儿臣在!”朱标立刻应声,上前一步,深深躬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朱元璋凝视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将这最后嘱托刻入他的灵魂:“朕,承天命,御极二十有二载,夙夜惕厉,未敢暇逸。今朕年事已高,精力衰颓,深感神器之重,非衰朽所能久居。尔皇太子标,仁孝聪睿,克肖朕躬,历练有年,足堪大任。兹命尔,嗣登大宝,执掌乾坤,统理万几,抚育兆民。尔其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亲贤远佞,持守纲常。尔其钦哉!毋负朕望!毋负天下!”
这不再是推辞,而是正式的、公开的传位宣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儿臣……儿臣德薄才疏,恐弗克负荷……”朱标依制,再次表示谦辞,这并非全然作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确凿的托付,巨大的责任感让他心生惶恐,声音哽咽。
“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太子不必再辞!”这一次,是朱元璋直接打断了朱标的话,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宣诏!”
随着皇帝这句定鼎之语,司礼监掌印太监立刻上前,展开那卷早已准备好的、以金线织就云龙纹的明黄禅位诏书,用那训练有素、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抑扬顿挫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菲薄,嗣承天命,统御华夷,于兹二十有二载矣。上赖皇天眷佑,祖宗积德;下仗文武同心,将士用命。戡乱摧强,除暴安良,北平胡元,南平僭逆,四海宾服,万邦来朝。夙夜惕厉,未敢暇逸,惟恐负苍穹之眷,违臣民之望。
然朕起自布衣,提三尺剑定天下,大小数百战,躬冒矢石,风餐露宿,积劳成疾。迩年以来,精力浸衰,鬓发早斑。顷因微恙,静摄弥月,尤觉神思困顿,于万机之繁,渐感力不从心。念神器之重,社稷之托,岂可因朕一人之衰疲而稍涉懈怠?
皇太子标,朕之元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孝友仁厚,本乎至性;聪明英毅,发于自然。自册立以来,明习政理,历练有年。监国期间,抚驭臣工,协和万邦,处事明允,朝野具瞻。洵为克肖之子,足堪付托之重。
兹命皇太子标,嗣登大宝,执掌乾坤,统理万几,抚育兆民。朕退居太上皇帝,移跸西宫,颐神养性,以享遐龄。
皇后马氏,淑德贤明,辅朕多年,劳慰兼至,册为太上皇后。
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无纪年之新号。咨尔太子,仁明睿哲,克承基绪。经议政处、翰林院共议,朕心裁定,以明年为乾元元年。乾元者,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也!冀新君体乾行之健,励精图治,开创新局,保合太和,利泽万世!
呜呼!
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往昔创业之艰,守成之难,尔文武群臣,皆所亲见。今付托得人,实宗社无疆之休。尔等宜各竭忠贞,左右新君,恪守官箴,勤修职业。武臣则训励将士,缮治甲兵,固我疆圉;文臣则宣布德意,劝课农桑,阜安黎庶。
君臣一心,共图至治。使海宇乂安,苍生蒙福,上慰天地祖宗之灵,下副朕倦倦托付之意。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当宣读至“兹命皇太子标,嗣登大宝…朕退居太上皇帝…”以及“以明年为乾元元年”时,奉天殿内外,尽管早有准备,依旧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哗然与抽气声。“乾元”这个年号,连同太上皇、新皇帝的身份转换,如同一个崭新的印记,正式烙入了历史的轨迹。
诏书宣读完毕,最关键的到来——交割玺绶符节。
朱元璋缓缓自御座上起身。两名内侍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紫檀木龙纹宝盒,走到御座前。
朱元璋亲手打开宝盒,从中取出一方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镌刻着“大明皇帝之玺”的玉玺。
这方玉玺,并非传说中的“传国玉玺”,而是朱元璋即位后敕造,象征大明皇帝权威的最高印信。
他双手捧起这沉甸甸的玉玺,步履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御阶之下,走向肃立等待的朱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方玉玺之上,呼吸为之停滞。阳光透过窗棂,恰好照在玉玺之上,反射出温润而威严的光芒。
朱元璋在朱标面前站定,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这个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仿佛要通过这最后一眼,将所有的期望、所有的嘱托,都灌注到他的生命中。
他缓缓将玉玺递出,声音低沉而清晰:“标儿,接好了。从此,这大明的江山,这亿兆的黎民,就托付给你了。”
朱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如海的激动与敬畏,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极其郑重地、几乎是虔诚地,接过了那方象征着大明帝国最高权力的玉玺。
入手一片温凉,却又重逾千斤。
朱标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指尖瞬间传遍全身,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油然而生。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他的命运,将与这方玉玺,与这个庞大的帝国,彻底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割。
紧接着,司礼监太监又依次将代表天子权威的符节、重要舆图典籍、宫中钥匙等信物,一一呈交给新君的代表。
随即,在鸿胪寺官员的唱引下,朱标在内侍的扶引下,迈着沉稳而坚定的步伐,一步步踏上那九级丹陛,走向那曾经属于他父亲,如今即将属于他的御座。
当他最终转身,面南背北,缓缓坐于那宽大、冰冷却又象征着无上荣耀的龙椅之上时,奉天殿内外,钟鼓齐鸣,礼乐大作!
吴王朱栋,依旧是第一个行动。
他再次出班,行至御阶之下最前方,整理衣冠,面向端坐于上的兄长,行最庄重的三跪九叩大礼,每一个叩首都清晰有力,额头触地,发出沉闷而真诚的响声。礼毕,他昂首挺胸,用尽全身力气,洪亮高呼:
“臣,议政王、大明军事委员会大都督、天策上将军朱栋,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紧随其后,丹陛下的亲王宗室、广场上的文武百官,如同潮水般纷纷跪倒,动作整齐划一,山呼万岁之声,层层叠浪,一波高过一波,汇聚成一股磅礴无比、震耳欲聋的声浪洪流,直冲云霄,仿佛要将奉天殿的殿顶彻底掀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呼声,超越了简单的礼仪,蕴含着对旧时代的告别,对新时代的期待,对洪武皇帝的敬意与送别,以及对新君乾元皇帝的认可与效忠。
它象征着大明帝国,这艘在洪武帝朱元璋手中打造并驾驭了二十二年的巨舰,正式驶入了由新一代掌舵者——乾元皇帝朱标引领的崭新航道!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朱标,感受着身下龙椅传来的冰冷坚硬,听着耳边那排山倒海、几乎要将他淹没的“万岁”呼声,心中百感交集。激动、惶恐、责任、决心……种种情绪交织碰撞。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跪伏的臣子,扫过最前方那依旧保持着跪拜姿势、身影坚定如磐石的二弟朱栋,最终,与坐在一旁太上皇宝座上、正静静注视着他的父皇朱元璋的目光相遇。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帝王的威严,只剩下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期许、鼓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骄傲与落寞的复杂情感。
朱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有力,带着新君应有的威严:
“众卿平身。”
“谢陛下!” 声浪再次响起,百官依言起身,垂手肃立。
然而,盛典并未结束。权力的平稳交接,需要新秩序的迅速确立来巩固。
紧接着,便是新朝肇始的册封大典。
首先,是在乾清宫进行的册立皇后与妃嫔。新皇朱标派遣正副使节,持节至后宫,分别册封:
册封皇后诏曰:
“朕膺天命,嗣承大统。配德元良,正位宫闱。咨尔太子妃常氏,鹗国公遇春之女,毓秀名门,秉性端淑,温惠宅心,柔嘉维则。明章妇顺,虔奉圣母;恪勤内职,辅佐东宫。诞育元良,丕延国本。允协母仪于天下,宜正坤宁之位。兹仰承太上皇帝慈谕,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益修壸德,表正六宫,虔恭尔位,协助朕躬。嗣徽音于繁祉,绵厚泽于苍生。钦哉!”
册封贤妃诏曰:
“朕惟化理之原,始于闺阃。秩叙之典,首重掖庭。咨尔侧妃刘氏,诚意伯基之女,秉姿淑慧,赋性温良。静好无华,恪循女史;谦冲有度,夙着令仪。侍奉宫闱,克尽敬慎。兹册封尔为贤妃,位在诸妃之上。尔其祗膺茂典,永光懿范。钦哉!”
册封淑妃诏曰:
“朕赞承基绪,笃念伦常。眷兹掖庭,宜加宠秩。咨尔侧妃韩氏,刑部尚书宜可之女,柔嘉成性,贞静持身。礼度攸娴,动珩璜之节;言容允洽,扬图史之辉。抚育皇嗣,劬劳可念。兹册封尔为淑妃。尔其益懋温恭,丕昭淑问。钦哉!”
随后,在奉天殿,朱标颁布登基后首批重要诏书,册封皇子:
立皇太子诏曰:
“建立储贰,所以重宗祧,定国本也。朕躬承天命,缵嗣丕图。嫡长子雄英,岐嶷夙成,英姿玉裕;孝友笃于天性,聪明天赋睿资。兹恪遵太上皇帝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夫储副者,天下之本,尔其朝夕纳诲,知民疾苦;讲学不辍,明德修身;亲贤远佞,持守正道。以永固邦家之基,以克承祖宗之烈。钦哉!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册封诸王诏曰:
“朕荷天地祖宗之灵,嗣守鸿业。笃念天伦,用展亲亲之道。皇次子允烨,英敏俊朗,器宇不凡;皇三子允熙,颖慧端方,质性温良。兹封皇次子允烨为赵王,皇三子允熙为衡王。呜呼!屏藩帝室,藩翰皇家,尔等宜常怀忠孝,恪守藩辅之职;体恤民瘼,毋忘君臣之分;讲读经史,亲近正人。谨遵《祖训》,恪守《皇明宝训》,依制降等世袭,成年就藩,永为国家之辅。钦哉!”
这一系列册封,如同为新朝搭建起最基本、最核心的权力框架与家族秩序,确保了皇权继承的稳定与后宫、宗室的安宁。
当所有繁缛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已是申时末刻,夕阳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色。
新皇朱标,率领新册封的皇后常氏、皇太子朱雄英、赵王朱允烨、衡王朱允熙,以及以吴王朱栋为首的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前往西宫,谒见太上皇朱元璋与太上皇后马氏。
在宁寿宫正殿,朱标身着龙袍,却以子之礼,向端坐于上的朱元璋和马皇后行三跪九叩大礼。紧随其后的皇后、太子、诸王及百官,亦依礼参拜。
“儿臣(臣等)(孙臣)参见太上皇、太上皇后!恭请圣安!”
朱元璋看着台下跪倒的儿孙与臣子,看着那身着龙袍、已成为一国之君的长子,脸上露出了自大典开始以来,最真实、最放松的笑容。
他抬手虚扶:“都起来吧。如今,咱是太上皇,是闲人一个了。往后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就要靠标儿,靠你们大家了。” 他的语气轻松,带着卸下重担后的豁达。
马皇后也微笑着,眼中闪着泪光,看着儿子和孙子们,满是慈爱。
朱元璋的目光再次扫过朱标和朱栋,语气变得格外深沉:“标儿,栋儿,记住咱的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大明江山,是咱朱家的,更是天下人的。你们要做的,是让它更好,让百姓的日子更好。标儿仁厚,栋儿果决,你二人相辅相成,咱……放心。”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逾千斤。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标与朱栋异口同声,再次躬身行礼。兄弟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决心。
谒谢之礼,在一种看似轻松、实则蕴含着深刻传承意味的家常氛围中结束。这既彰显了新皇的孝道,也象征着权力过渡在家族内部的最终确认与圆满。
翌日,洪武二十二年十月初九,新朝的第一缕阳光普照大地。
两道引人瞩目的圣旨,分别送达了诚意伯府与刑部尚书韩宜可的府邸。
晋封刘基越国公诏:
“朕惟褒崇勋德,国家之盛典;畴庸旌贤,帝王之通义。咨尔刘基,学究天人,才兼文武。昔在草昧,识朕于风尘;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开国之勋,昭昭乎若日月;定鼎之劳,巍巍乎如山岳。授策陈言,每契朕心;辅政弼教,克谐庶绩。虽暂隐林泉,而忠贞不贰;迨再召廊庙,而谋猷益远。迩者议政中枢,赞画新政,清慎持躬,老成耆艾。况复教女有方,贤良入侍宫闱,为皇家延育嗣续,功在社稷,泽被子孙。
兹特晋封尔为越国公,锡之诰命,授以丹书铁券。允恩世袭六代不降等,永镌金石,与国同休。於戏!功昭前烈,位冠群臣。尔其永肩乃心,翊赞新朝,罔俾伊傅,专美于前。钦哉!”
封韩宜可承恩伯诏;
“朕惟治道隆于近臣,恩泽沛乎外戚。兹者朕嗣登大宝,眷惟宫壸之贤,爰推锡爵之典。刑部尚书韩宜可,秉性刚方,持身廉正。明刑弼教,法司仰其风裁;宿德耆年,朝野推其清望。且教女有方,淑质秉训,克娴内则,备位掖庭,温恭允协,劬劳可念。
兹特封尔为承恩伯,锡之诰命。爵依制降等世袭,用彰厥德,以荣其亲。尔尚益笃忠贞,勉修职业,克保令名,毋忝恩命。钦哉!”
这两道封赏圣旨,如同两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涟漪。他们清晰地传递出新皇朱标的用人思路与政治信号:尊崇功臣,平衡朝野,稳定后宫,一切以巩固新朝统治为要。
刘基的封赏,是对文官集团和开国元勋的极致礼遇;韩宜可的封爵,则体现了新皇对律法尊严的重视与对后宫势力的平衡考量。
而随着《禅位诏书》及一系列册封、恩赏诏书被快马加鞭,颁行全国各布政使司,通告天下,“乾元”这个年号,连同乾元皇帝朱标的形象,正式开始深入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深入亿兆黎民的心中。
皇宫深处,站在乾清宫高台之上的朱标,眺望着沐浴在金色夕阳下的巍峨宫城与远方隐约的市井街巷。朱栋静静地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
“乾元……”朱标轻声念着这个年号,目光深邃,“二弟,这‘万物资始’的时代,真的开始了。”
朱栋微微颔首,语气坚定而充满力量:“大哥,万物伊始,正是破旧立新,大展宏图之时。
臣弟与神策军,与这满朝文武,皆愿为大哥手中利剑,廓清寰宇,为这乾元盛世,开疆拓土,奠定万世之基!”
兄弟二人并肩而立,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们的目光所及,是帝国的现在,更是他们即将共同开创的未来。
一个波澜壮阔的洪武时代,已然落幕。
而属于乾元皇帝朱标与吴王朱栋兄弟二人的新时代——乾元时代,正伴随着这秋日高阳,喷薄而出,开启了一段充满希望、挑战与无限可能的崭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