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国公请辞,新老交替(2 / 2)

擢升刑部尚书韩宜可,为华盖殿大学士,入议政处,参预政务,位列刘三吾之后,吴琳之前。

同时还有一道旨意,因文渊阁大学士詹同病逝世,位置一直空缺,所以擢升户部尚书茹太素,为文渊阁大学士,入议政处,参预政务。

这一任命,既在情理之中,又略显出乎某些人的意料。韩宜可,字守约,乃是洪武朝便以铁面无私、执法如山闻名的骨鲠之臣。

其女虽为朱标淑妃,但他从不以此自矜,反而更加谨言慎行,甚至多次因执法过严、触犯权贵而遭弹劾,却始终屹立不倒,其风骨硬直,满朝皆知。

朱标任用他,是看重其清廉刚正,能有效整肃官场,震慑因刘基离去而可能蠢蠢欲动的宵小,同时其外戚身份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己人”的保证。

朱栋支持他,则是看中其原则性极强,能有效制衡日渐骄纵的功勋集团,并且,韩宜可对新政核心内容持务实支持态度,认为有助于廓清吏治、均平赋税,符合他心中“法治”与“公平”的理念。

诏书颁布当日,韩宜可奉召入宫,于乾清宫东暖阁觐见。

韩宜可年约五旬,面容清癯,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开阖之间精光闪烁,仿佛能直视人心鬼蜮。

他身着崭新的绯色仙鹤补子袍服,步履沉稳如山,来到御前,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动作规范得如同尺子量出。

“臣韩宜可,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韩爱卿平身。”朱标虚抬右手,语气庄重,“刘先生功成身退,朕心甚为怅惘。议政处乃朝廷枢机,不可一日无重臣秉持纲纪。爱卿素以忠直闻于朝野,精通律法,熟悉政务,朕特简拔爱卿入值,望卿能继刘公之遗风,持正守节,匡弼朕与吴王,共理阴阳,安定社稷。”

韩宜可站起身,面容肃穆,并无半分因骤登高位而应有的喜色,反而眉宇间凝着一股更加沉重的责任感。他拱手,声音铿锵如铁石交击:“陛下隆恩,委以重任,臣感激涕零,然亦诚惶诚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刘公学究天人,谋略深远,臣之愚钝,不及万一。唯有效仿刘公忠贞之心,恪守臣节,以《大明律》为铁尺,以《皇明祖训》为圭臬,以社稷苍生为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才疏学浅,性情戆直,日后若有不当之处,乞陛下与王爷不吝斧正,严加训斥,臣绝无怨言!”

他的话语没有丝毫圆滑的虚辞,直白刚硬,却透着一股令人动容的赤诚与决绝。

朱栋在一旁开口道:“韩大人过谦了。大人之风骨,天下共仰。如今入值议政,正需大人这般擎天之柱,砥柱中流。望大人能不避权贵,不徇私情,持正守中,与我等共扶社稷,开创清明之治。”

“王爷期许,臣谨记。”韩宜可向朱栋躬身,语气依旧硬朗,“臣必秉公处事,无论亲疏贵贱,一断以律法、以公理。纵是粉身碎骨,亦不敢负陛下、王爷之托!”

简短的觐见之后,韩宜可便正式入驻了宫城内的议政处直庐。

他的到来,如同将一块棱角分明、未经雕琢的玄铁投入一池表面平静的春水之中,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改变了整个池水的温度与流向。

刘基在时,如同一位技艺超群的太极宗师,善于借力打力,调和鼎鼐,许多矛盾在其运筹帷幄之下消弭于无形,其智慧如云如雾,笼罩一切,令人敬畏却难以捉摸其具体形迹。

而韩宜可的风格,则截然不同。他更像是一柄传承自洪武朝的、饱饮贪腐之血的“洪武剑”,出鞘必见锋芒,堂堂正正,凛然生威。

他处理政务,极其注重律法条文与程序规矩,对于任何可能存在模糊地带、或有违《大明律》及《皇明祖训》精神的提议,无论出自何人之口,都会毫不客气地当场提出尖锐质疑,要求相关部门给出明确解释和确凿依据,逻辑严密,寸步不让。

他尤其关注吏治腐败与司法不公,上任不过旬日,便以雷霆手段,调阅了数件积压多年、牵扯甚广的官员贪渎、地方豪强侵吞田产案卷,责令刑部、大理寺限期复核清楚,给出明确结论,否则便要追究渎职之责。

这一系列举动,使得不少原本在刘基时代尚能凭借资历、关系或“维稳”借口遮掩问题的官员,顿时感到脖颈后面冷风飕飕,仿佛那柄无形的“洪武剑”已然悬于头顶。

文官集团内部,那些依靠门生故旧、同乡联谊等纽带维系利益的松散派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制约。

而一些出身寒微、凭借实绩升迁、渴望吏治清明的官员,则暗中拍手称快,视韩宜可为楷模与依靠,一股潜在的支持力量正在悄然凝聚。

数日后,议政处内,一场关于东瀛三司官员首次大计(考核)标准的讨论,成为了韩宜可新官上任的第一次公开“亮剑”。

吏部尚书的吴琳,考虑到东瀛新附,局势未稳,官员履职环境特殊,提议道:“陛下,王爷,诸位同僚。东瀛初定,百废待兴,其地风俗迥异,民情复杂。首批赴任官员,首要之务在于稳定人心,推行王化。故,臣以为,对其三年大计之标准,或可较内地稍予放宽,以‘安抚得力、地方平静’为主要考量,暂缓苛责细务,以示朝廷体恤之意。”

此议一出,几位大学士微微颔首,觉得颇有道理。连朱标也露出思索之色。

然而,韩宜可闻言,立刻眉头紧锁,如同听到了极不妥当的言论。

他未等其他人附和,便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钉,楔入众人耳中:“吴阁老此议,我以为大谬不然!”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吴琳,随即转向朱标和朱栋,“陛下,王爷!东瀛新附,民心思变,正因如此,更需示之以大明法度之森严,吏治之清明!若因‘新附’便可法外施恩,放宽考成标准,则无异于纵容庸碌,默许贪渎!此辈官员,见朝廷标准宽松,必生懈怠之心,甚至变本加厉,盘剥新附之民以自肥!此举非但不能安抚,反而会积攒民怨,使新土之民视我大明王化与前朝暴政无异!此非怀柔,实为养痈遗患!”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痛激昂:“况且,《大明官员考成法》乃太上皇钦定,天下通行,法度森严,方有今日吏治渐清之局面。何以独东瀛可例外?若此例一开,他日云贵、岭北、乃至西域诸地,皆可援引此例,要求宽宥。法之权威,必将荡然无存!《管子》有云,‘求必欲得,禁必欲止,令必欲行’。法令不行,则国必乱!臣恳请陛下、王爷,东瀛官员大计,非但不能放宽,反应较内地更为严格,以最严之尺,选拔最优之吏,树立清正典范,方能收长久治安之效!”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逻辑严密,气势磅礴,将“特殊情形”的短期便利与“法律权威”的长期根本尖锐对立起来,驳得吴琳面红耳赤,一时竟无从反驳,只能尴尬地看向朱标和朱栋。

朱栋眼中闪过一丝激赏,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韩大人所言,振聋发聩,切中要害。立法之权威,乃国之基石,确实不可因一时一地之情由而轻废。东瀛新土,正需以严明法纪立信于民,以清廉政风赢得人心。大计标准,必须严格依循《考成法》执行,绝无例外。”

朱标也从善如流,当即拍板:“二弟与韩爱卿之议,老成谋国,深合朕意。便依此办理。吏部需拟定详细章程,务使东瀛大计,公正严明,不枉不纵。”

这次交锋,虽只涉及具体政务,却让在座的所有人,包括老成持重的刘三吾、精于律法的杨靖、刚直务实的茹太素,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韩宜可那迥异于刘基的、刚猛无俦的行事风格。

他不是隐藏在幕后的弈棋者,他是挺立在潮头的弄潮儿,他的立场、他的原则、他的底线,清晰如划破夜空的闪电,不容丝毫模糊与妥协。

文官集团内部的势力格局,因此而开始了一次无声却深刻的微调。

一些原本与勋贵集团关系密切、或自身不那么干净的官员,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韩宜可,行事更加谨慎,甚至暗中串联,试图寻找这柄“洪武剑”的弱点。

而一些出身清流、锐意改革、或单纯渴望一个更公正环境的官员,则隐隐将韩宜可视作了朝堂上的“清流”领袖,虽然韩宜可本人未必愿意担当此名,但其刚正不阿的形象,已然成为一种象征。

韩宜可的存在,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散至整个朝堂。

他不仅深刻影响着议政处的决策氛围和议事规则,也开始通过其门生故旧(多为科道言官、刑名官吏)以及其本身巨大的声望,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官场的风气。

一股强大的、以“法理”和“风宪”为旗帜的制约力量,正在迅速成形,与以吴王朱栋为代表的、强调效率、开拓与技术的“实干派”,以及盘根错节的传统功勋贵族、地方士绅利益集团,构成了新的、更加复杂的三足鼎立之势。

暮色渐沉,朱栋独自走出文华殿,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眺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宫城殿宇。秋风萧瑟,卷起几片落叶,带着深秋的凉意。他想起刘基临行前那洞悉一切的眼神与关于“制衡”的谆谆告诫,又想起韩宜可今日在议政处那不容置疑的铿锵之声。

“新老交替,平衡之道……”朱栋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刘基的智慧在于预判与调和,而韩宜可的力量在于执行与破立。

失去一位能弥合矛盾的智者,换来一位能廓清寰宇的猛士,这其中的得失,唯有时间才能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