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假钞疑云(上)(2 / 2)

“臣弟领旨。”

朱栋告退后,朱标独坐暖阁,望着摇曳的烛火,忽然觉得一阵疲惫。治国之难,不仅在于外患内忧,更在于这些防不胜防的细微之处——一张假钞,看似小事,却可能如白蚁蛀堤,毁掉辛苦建立的金融信誉。

他拿起那张假钞,看着上面精美却虚假的图案,喃喃自语:“但愿……真只是个可怜人。”

同一时间,应天城内江宁县,仁济坊。

坊名“仁济”,实则聚集了十几家医馆药铺,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混合的草药味。坊东头有家“杏林斋”,门面狭窄,招牌旧得漆皮剥落,但门口常排着队——坐堂郎中陈良医术不错,诊金收得低,对穷苦人家还常减免药费。

此刻已近黄昏,杏林斋内却还有三四位病患等候。陈良坐在诊案后,正为一个咳嗽不止的老妇人把脉,神色专注,只是眼底布满血丝,搭在脉枕上的手指微微颤抖。

“陈大夫,我这咳了半个月了,夜里尤其厉害,觉都睡不安稳。”老妇人絮叨着。

陈良强打精神:“老人家,您这是肺燥阴虚,兼有痰湿。我开个方子,您吃五剂,忌食辛辣油腻。”他提笔开方,字迹依旧清秀工整,只是手腕有些虚浮。

药童阿福——一个十三四岁的瘦小少年——麻利地抓药、打包。待送走最后一位病人,阿福关上店门,转身看向陈良,小脸上满是担忧:“先生,您脸色好差,要不要歇歇?”

陈良摇摇头,走到后院。逼仄的小院里晾晒着草药,墙角堆着些杂物,屋檐下还滴滴答答落着残雨。西厢房传来断续的咳嗽声——是他妻子林氏。

东厢房有孩童的呓语和老人压抑的呻吟——是他五岁的儿子小宝和六十岁的老母亲。

这个家,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三年前,他还是坊间有名的才子,十八岁连中县试、府试的童生,诗画双绝,人人称道将来必中举人。

谁知此后屡试不第,家产在一次次赶考中耗尽。

父亡故后,他带着妻儿老母来到应天,凭着一手好字画,替书坊抄书、画插画,勉强糊口。

去年,他偶然帮一位老郎中整理医书,对方见他心细,便教了些医术,又资助他开了这间小医馆。

起初还好,虽不富裕,却也温饱。可去岁冬天,小宝染了风寒,继而转成肺疾,咳喘不止。

妻子日夜照料,自己也累倒了,老母亲的风湿痛在潮湿的春季更是发作得厉害。短短数月,家中积蓄耗尽,还欠了药铺十几两银子。

走投无路时,他盯着手中一张患者付诊金的壹贯宝钞,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我能画得一模一样。

他本就擅长工笔,对色彩极其敏感。少年时曾痴迷仿古,临摹过不少名家字画,能以假乱真。宝钞纹样虽复杂,但给他时间,未必不能仿制。

第一次画,他用了整整五天。买来最接近宝钞用纸的桑皮纸,调配与真钞墨色相近的颜料,关起门来,对着真钞一笔一划地描摹。画成后,他双手颤抖,汗湿重衣。

那日,他让阿福去远隔三条街的米铺买米,用的就是那张假钞。阿福回来时,背回了半袋米,还有找零的铜钱——成功了。

贪念与侥幸如藤蔓疯长。

他想,再画几张,等渡过难关,一定金盆洗手。

于是有了第二张、第三张……他不敢多画,每张都耗尽心力,且只敢让阿福或自己扮作不同模样,去远离仁济坊的商铺使用。

直到三日前,小宝突然高烧抽搐,他慌了神,自己怎么也治不好,只好抓起一张刚画好、尚未做旧处理的五贯假钞,冲到坊内最大的“保安堂”抓药。回来后,他日夜不安,总觉得掌柜看他的眼神有异。

“先生,”阿福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今日‘保安堂’的伙计来送药材,闲聊时说,应天府衙最近在查假药,可能要盘查各医馆的账册。”

陈良浑身一僵:“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两日吧。”阿福没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整理药材,“要我说,查查也好,免得有些黑心铺子以次充好。”

陈良没接话,转身进了堂屋,反手关上门。

他从诊案下摸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里面还有两张未画完的壹贯假钞半成品,以及用剩的颜料、特制的细笔。

他看着那些东西,胃里一阵翻搅,冷汗涔涔而下。

完了。

若官府真来盘查,这些根本藏不住。而一旦事发,私造宝钞是死罪,妻儿老母也要受牵连……

他猛地抓起木匣,想扔进灶膛烧了,可手指触到冰凉的木料,又停住了。

烧了,就真的一点指望都没了。小宝的药不能断,妻子的补品还得买,老母亲的镇痛膏也快用完了……

正彷徨无措间,前门忽然被敲响,不轻不重,却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节奏。

陈良手一抖,木匣差点掉落。他强自镇定,将木匣塞回诊案下,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人。一人穿着寻常的靛蓝直裰,面容平平,眼神却清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另一人穿着深色劲装,腰佩制式腰牌,面容冷硬如铁。

陈良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

“陈良陈大夫?”李炎笑眯眯地问,目光却如刀子般刮过他的脸。

“正……正是在下。”陈良拱手,声音干涩,“二位是……”

“应天府衙,查案。”李炎跨进门内,目光扫过简朴却整洁的医馆,“听说陈大夫医术仁心,特来拜访。顺便问问,三日前,陈大夫是否曾去‘保安堂’抓药,用的是一张十贯宝钞?”

陈良腿脚发软,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他知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酉时三刻,天色已暗,仁济坊各家医馆陆续点起灯火。

杏林斋内,灯火通明,却气氛凝滞如冰。

陈良瘫坐在地,面无人色,将如何因家贫子病、如何起意仿造、如何战战兢兢使用假钞,断断续续全招了。

说到最后,伏地痛哭:“小人自知罪该万死!可妻儿老母无辜……求官爷开恩,饶她们性命!所有罪责,小人一力承担!”

李炎静静听着,目光扫过这间简陋的医馆——墙上有陈良手书的医家格言,字迹清秀风骨宛然。

案头有几本医书,边角翻得起毛,显然常读;后院传来的咳嗽声和孩子梦呓声,更让这场景添了几分凄凉。

阿福早已吓呆,此刻也扑通跪下,哭道:“官爷!先生真是好人!平日给人看病,穷的都不收钱!他是实在没法子了呀!小宝哥病得厉害,先生自己都几天没吃顿饱饭了……”

那锦衣卫千户面无表情,只看向李炎。李炎沉默片刻,问陈良:“假钞还剩多少?作案工具在何处?”

“还……还有两张未画完的壹贯宝钞,在诊案下的木匣里。”陈良颤声道,“用出去的,有三张壹贯、有十张五贯、五张十贯,总共画了……十八张。”

“带路。”

木匣被取出,打开。李炎检视着那两张半成品,心中暗叹:这陈良的手艺确实惊人,龙鳞凤羽勾勒得栩栩如生,若非知道是假,几乎能以假乱真。只是其中一张的银行印章尚未描绘,另一张的编号还空着。

“编号为何不写?”李炎问。

陈良惨然道:“小人……小人不敢编。真钞编号都有记录,胡乱编造易被识破。本想仿造见过的真钞编号,可又怕……怕牵连原主。”

倒还有几分良知。李炎合上木匣,对千户道:“将人犯押回诏狱,单独关押,不得用刑。所有证物封存。我去禀报王爷。”

“是!”

两名便装锦衣卫上前,将瘫软的陈良架起。陈良忽然挣扎回头,望向通往内院的门帘,嘶声喊道:“阿福!照顾好你师娘和小宝!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对不起他们!”

门帘后,传来女人压抑的哭泣和孩子惊醒的啼哭。

李炎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径直出了杏林斋。

门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雨,昏黄的灯笼光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影。街对面,几家医馆的伙计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杏林斋出事了?”

“好像是陈大夫犯了事……”

“唉,陈大夫多好的人啊……”

李炎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对身旁千户低声道:“留两个兄弟在附近,暗中照看陈良家眷,莫让地痞骚扰。但勿让她们知晓是官府的人。”

“属下明白。”

李炎不再停留,快步离去。他需要立刻将这一切禀报吴王,而接下来的处置,将决定一个家庭的生死,甚至可能影响大明对类似案件的态度。

雨丝纷飞,夜色渐浓。应天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这座庞大的帝国都城,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