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雨欲来(1 / 2)

冰冷的北风如同无数把刀子,瞬间从四面八方捅进王青城单薄的破棉袄里,剐蹭着早已冻僵的皮肉。积雪没过了破烂草鞋的边缘,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蛇一样向上攀爬,直冲头顶。背上,姥爷李茂源那微弱得如同游丝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带来一丝微弱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暖意,是这无边酷寒中唯一的慰藉,也是压在他肩上沉甸甸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

他没有回头。身后柳河镇赵家那方小小的院落,连同那最后一声摔碎陶器的刺耳脆响,都已被呼啸的风雪彻底吞没、掩埋。老瘸头临终那“往北…老林子…找…”的嘶哑遗言,如同烧红的烙印,深深嵌在他的骨髓里,成了这茫茫雪原上唯一的指南针。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铅灰色的天幕低垂,死死压着北方那片莽莽苍苍的群山轮廓。风雪更大了,刮在脸上如同砂纸打磨,几乎睁不开眼。他咬紧牙关,将背上姥爷冰冷的身体又往上托了托,用那条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薄棉被将老人裹得更紧些,然后迈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腿,一步,一步,朝着那片未知的、被风雪笼罩的老林子,艰难跋涉。

每一步都深陷积雪,拔出时带起冰凉的雪沫,旋即又被新的风雪覆盖。单薄的身影在无垠的雪野中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却又带着一种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的孤绝。体内的黑气在眉心跳动,如同蛰伏的毒蛇,被极致的寒冷和跋涉的消耗刺激得蠢蠢欲动,带来阵阵针扎般的隐痛。他只能死死守住心口桃木扣那点微弱的暖意,将意念化作无形的刀锋,艰难抵御。

不知走了多久,天光在风雪中愈发昏暗。就在他感觉体力即将耗尽,双腿如同灌铅般沉重时,风雪声中,隐隐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嚣。

不是风声。是人的声音。很多人的声音。

哭嚎声,尖叫声,还有……一种极其诡异、非人非兽的嘶鸣和狂笑,混杂在一起,穿透风雪的屏障,如同无形的钩子,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他行进的前方,靠山屯的方向!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他强压下身体的疲惫和不适,加快了脚步,朝着声音的源头奋力前行。

风雪渐渐小了一些,视野略微开阔。靠山屯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现出来。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王青城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冻结!

屯子口那棵熟悉的老榆树下,聚集着黑压压的人群,却不是往常赶集或闲谈的热闹。人群混乱不堪,如同炸了窝的蜂群。哭嚎声、尖叫声正是从那里爆发出来。

几个身影在雪地里疯狂地扭动、翻滚。一个汉子脱光了上身,露出精瘦黝黑的胸膛,在冰冷的雪地上打着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双手在身上抓挠出一道道血痕,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热…热死俺了…好多的金子…金子咬我啊!”另一个妇人则抱着一个破瓦罐,死死护在怀里,对着试图靠近她的人又踢又咬,眼神涣散,嘶声尖叫:“别抢我的娃!还我的娃!你们这些恶鬼!”那瓦罐里空空如也。

更诡异的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四肢着地,像某种野兽般在雪地上飞快地爬行,喉咙里发出“吱吱”的、类似黄皮子的尖锐叫声,动作迅捷得不像人类,猛地扑向一个试图阻拦他的老汉,张嘴就咬!老汉惨叫一声,手臂上顿时鲜血淋漓。

混乱的中心,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从地上弹跳起来,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弯曲,几乎对折,双脚脚尖点地,整个人倒立着,仅靠双手支撑,在雪地上快速“行走”!她的脸憋得青紫,眼珠上翻,只剩下眼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撞客了!都撞客了!”

“按住他!快拿绳子!”

“二柱子!你醒醒啊!我是你娘啊!”

“三爷爷…三爷爷您咋了?您别吓我啊!”

“邪祟!是邪祟进屯子了!”

惊恐的哭喊、绝望的呼唤、混乱的拉扯……整个靠山屯口,如同人间炼狱!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疯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阴冷气息。风雪似乎都在这里绕行,留下一个充斥着癫狂的真空地带。

王青城背上的姥爷似乎也被这混乱的气息惊扰,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的呻吟。

就在这时,混乱的人群外围,一个佝偻而熟悉的身影猛地闯入王青城的视线!

是老瘸头?!不!王青城瞳孔骤缩。是那个在赵家窝棚里指点过他、昨夜刚刚油尽灯枯的老瘸头!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应该……王青城的心猛地一揪。

只见那老瘸头此刻比在赵家时更加狼 狈不堪。那条残腿似乎完全无法支撑身体,全靠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挪动。他身上的破棉袄沾满了泥雪,脸上皱纹深刻,面色是一种骇人的蜡黄,嘴角还残留着未曾擦净的、暗褐色的血渍。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混乱的人群,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灼和一种……力不从心的绝望。

“让开!都让开!别聚在一起!散开!”老瘸头用尽力气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瞬间被淹没在人群的哭嚎尖叫中。他试图挤进人群中心,去制住那个倒立行走的妇人,但混乱的人群如同激流,将他冲得东倒西歪,那条残腿更是让他寸步难行。

“老瘸子!快想想办法啊!”一个满脸是血、刚被那“兽爬”孩子咬伤的老汉看到老瘸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哭喊道:“刘家媳妇,李家大小子,还有王三爷…都疯了!见人就咬,力气大得吓人!跟…跟中了邪一样!”

“是…是后山!”旁边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后生带着哭腔补充,手指颤抖地指向屯子后方被风雪笼罩的山峦,“就…就前些日子,镇上…镇上那个姓钱的工头,带人…带人硬要修那条穿山的路!说…说是官家的命令!把…把老鹰嘴动了太岁土,要出大事!可…可没人听啊!”

“对!对!”另一个妇人惊恐地尖叫,“炸开那天…我…我好像听到地底下有…有东西在哭!渗人得很!当天晚上,老张家养的十几只鸡就…就全死了!脖子被咬断,血都被吸干了!肯定是…是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了!”

“老瘸子!您老快给看看!这…这可咋整啊!”众人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老瘸头身上,充满了绝望的祈求。

老瘸头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佝偻得更厉害,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他用袖子狠狠擦了一把嘴角涌出的暗红血沫,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后山老鹰嘴的方向,眼神锐利得如同刀子,仿佛要穿透风雪,看清那古墓深处溢出的灾殃。他枯瘦的手指飞快地掐算着,指甲缝里满是泥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咳…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掐算,他喘息着,声音带着一种沉入谷底的凝重和疲惫,“晚了…太晚了!那墓…不是寻常的墓!炸开的方位…时辰都…都犯了死忌!里面的东西…压不住了!阴煞冲了地脉,泄了秽气…这…这是要…要人命的‘撞山煞’!咳咳咳…”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猛咳,暗红的血点溅落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那…那咋办啊?总不能…看着全屯子的人都疯了吧?老瘸子,您…您可是咱这十里八乡…最后懂行的了!您不能见死不救啊!”老汉抓着他胳膊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老瘸头的身体晃了晃,那条残腿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支撑不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混乱癫狂的人群,扫过那一张张充满恐惧和祈求的脸,最后,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屯口风雪中那个背着老人、如同石雕般站立的少年身上。

王青城!他浑浊的眼底瞬间爆发出极其复杂的微光——有惊愕,有瞬间的了然,更深处,则是一种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混杂着巨大期望和更深沉绝望的急迫!

就在这时,屯子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更加非人的尖啸!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带着一种纯粹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恶意!

“不好!”老瘸头脸色剧变,猛地看向声音来源,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惊骇的神色,“是…是坟圈子那边!秽气的源头…在…在动!”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屯口混乱的人群中,那几个行为最癫狂的“撞客”——打滚的汉子、抱瓦罐的妇人、“兽爬”的孩子、倒立行走的女人——动作猛地一滞!随即,他们像是同时接收到了某种无形的指令,原本混乱癫狂的动作骤然变得整齐划一,僵硬而诡异!

打滚的汉子停止了翻滚,直挺挺地坐起,头颅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歪向屯子深处老鹰嘴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气的声音。抱瓦罐的妇人松开了紧抱的瓦罐,任由它滚落在地摔得粉碎,她缓缓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混合着贪婪和恐惧的狞笑,同样望向老鹰嘴。“兽爬”的孩子四肢着地,脊背高高拱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同一个方向,发出威胁般的低吼。而那个倒立行走的妇人,身体猛地一弹,竟然恢复了直立,但姿势依旧僵硬,脖子如同生了锈的轴承,一顿一顿地转向老鹰嘴,翻白的眼珠似乎也锁定了那个方向!

一种无形的、粘稠的阴冷气息,如同苏醒的巨兽吐出的第一口寒气,瞬间笼罩了整个屯口!所有还在哭喊拉扯的正常人,都如同被无形的冰水浇头,瞬间僵在原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他们,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风雪呜咽和那几个“撞客”喉咙里发出的、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的“嗬…嗬…”声,如同为某个即将降临的存在奏响的阴森序曲!

老瘸头拄着枣木棍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剧烈的喘息牵动着胸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他看着那几个被无形丝线操控、齐刷刷望向老鹰嘴古墓方向的“撞客”,蜡黄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凝重。

“压不住了…压不住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阴煞…成了气候…在…在引魂!要把这些被秽气侵染的生魂…都…都拘过去填坟!咳咳咳…”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暗红的血沫溅在雪地上,如同点点刺目的寒梅。

“老瘸子!救命啊!”那个抓着他的老汉几乎要跪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绝望。

老瘸头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决绝的光芒,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最后的跳动。他不再看那些被引魂的“撞客”,浑浊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穿透混乱惊惶的人群,死死钉在屯口风雪中那个背着老人、如同孤崖劲松般矗立的少年——王青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