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相老臣谋国,朕知道了。”司马锐不置可否,“此案就依律查办吧,朕等着钦差的回报。”
崔明远告退后,司马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何尝不知此案蹊跷?但作为皇帝,在证据看似确凿的情况下,他必须表态严查,以示公正。此刻,他格外想念慕容雪的冷静与智慧。
当夜,司马锐来到坤宁宫,将朝堂上的情形告知慕容雪。
慕容雪静静听完,为司马锐斟上一杯安神茶,缓声道:“崔相之言,四平八稳,无可指摘。但恰恰是这份‘公允’,更显其背后谋划之深。他们要将此案定性为李墨林个人品行问题,进而引发对全体新进士品行的质疑,最终动摇科举取士的根基。”
司马锐愤然道:“朕岂能不知?只是眼下证据对他们有利,朕若强行回护,反而落人口实。”
“所以,关键在于查清真相。”慕容雪目光坚定,“李墨林是忠是奸,是贪是廉,必须水落石出。若他果真犯罪,依法严惩,无话可说,也能借此整饬吏治,清除真正的不肖之徒。但若他是被诬陷的……”
慕容雪眼中闪过一丝寒芒:“那便是有人公然构陷朝廷命官,挑战陛下权威,破坏国策。届时,就不是惩处一个李墨林的问题,而是要揪出幕后黑手,予以重典,以正朝纲!”
司马锐握住慕容雪的手:“雪儿,朕与你想的一样。已派了韩青为钦差,此人素以刚直着称,或可倚重。”
慕容雪却微微摇头:“韩青刚直不阿,自是好事。但正因其刚直,有时不免失于察察,易被表面证据所惑。且对方既敢动手,必然做了周密安排,恐怕不会让钦差轻易查到破绽。我们需做两手准备。”
“哦?你有何计策?”
慕容雪低声道:“明面上,依靠三司会审和钦差查案。暗地里,我们需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妾身已派人前往平阳暗中查访。此外,京城这边,舆论导向至关重要。我们不能让对方一味泼脏水,需有人为新进士发声,至少要让朝野明白,此事尚无定论,不宜过早盖棺定论。”
“你是说……找些清流官员?”
“不错。但需是真正德高望重、并非世家核心、且对科举取士本身持支持态度的老臣。由他们出面,提醒朝廷需谨慎办案,勿使寒士离心,效果会比我们直接出面要好。”慕容雪早已思虑周全,“譬如,国子监祭酒周老大人,以及都察院那位以倔强闻名的刘御史。”
司马锐点头:“此二人确是合适人选。周祭酒门生故旧遍布天下,刘御史连朕都敢顶撞,由他们说话,分量足够。朕明日便寻机暗示一下。”
帝后二人又仔细商议了诸多细节,直至深夜。一场围绕李墨林案、实则关乎科举新政命运的暗战,悄然拉开帷幕。
次日,翰林院中气氛明显不同。
同僚们看江文渊的眼神更加复杂,有同情,有疏远,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李墨林出事,江文渊作为寒门进士的领头羊,兔死狐悲之感最为强烈。
午间歇息时,那位寒门出身的庶吉士赵志远,悄悄凑到江文渊身边,低声道:“江年兄,李墨林的事,你听说了吗?”
江文渊面色平静,点了点头。他昨夜已通过婉如辗转传来的消息,知晓了大概,并得到了皇后的隐晦提醒。
赵志远忧心忡忡:“这……这可如何是好?李年兄性子是直了些,但我不信他会做出那等事!如今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我们这些新进士都脸上无光,有些人说话可难听了。”
江文渊放下手中的书卷,看着赵志远,沉声道:“赵年兄,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陛下已派钦差彻查,我等此时更应沉住气,恪尽职守,勿要妄议是非,授人以柄。相信朝廷,相信陛下,定会还天下一个公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镇定。赵志远见状,焦虑稍减,点头道:“年兄说得是,是我浮躁了。”
这时,柳文清摇着折扇踱步过来,似笑非笑地说道:“江修撰倒是沉得住气。只是这李墨林一案,影响恶劣啊。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议论,说我们这科进士,怕是良莠不齐。唉,真是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江文渊抬眼,目光平静无波:“柳年兄,案情尚未查明,此时论定,为时过早。况且,科举取士,乃为国求贤,纵有宵小之辈,亦不能掩众多贤才之光。我等只需做好分内之事,问心无愧即可。”
柳文清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脸上有些挂不住,干笑两声:“江修撰高见,佩服,佩服。”说罢,悻悻走开。
江文渊知道,柳文清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世家子弟的普遍看法。他们乐于见到寒门进士出事,以此证明“寒门难出贵子”的论调。压力如无形之网,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他唯有更加谨言慎行,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翰林院的编书工作中,用沉默和实干来对抗风浪。
数日后,国子监祭酒周老大人,在一次经筵讲学后,借古喻今,对司马锐谈及用人之道。
老者须发皆白,声音洪钟:“陛下,老臣读史,见历代明君用人之道,首在明察,次在包容。人有贤愚,事有真伪,若因一人之过而疑天下贤才,或因流言蜚语而弃用忠良,非社稷之福也。譬如汉之孝武,虽用江充而酿巫蛊之祸,亦能用卫霍而开疆拓土。故,察人需慎,断案需公,使贤者进,佞者退,则朝纲可振,天下可安。”
周老大人并未直接提及李墨林案,但其意不言自明。司马锐听后,颔首称善:“周老爱卿所言,深得朕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然察奸辨枉,亦不可不谨。朝廷自有法度在,必不使忠良蒙冤,亦不令宵小逍遥。”
与此同时,都察院的刘御史,这位以“倔强”闻名的言官,果然不负帝后所望,上了一道措辞激烈的奏疏。他并未为李墨林辩护,而是猛烈抨击那些仅凭一方奏报和未经证实的“证据”,就大肆攻击新科举子、否定科举制度的言论。他指出,此类行为是“居心叵测,欲塞贤路”,要求朝廷在查办李墨林案的同时,也应追究那些散布不实言论、扰乱视听的官员的责任。
刘御史的奏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支持与反对者争论不休,使得舆论未能一面倒地批判新进士。这为彻查案情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就在这纷扰之中,慕容雪派往平阳县的暗线,传回了第一批消息。
消息内容简短,却至关重要:一、平阳县今春河工款项,据查确未足额发放给役夫,但地方账目显示已由县令李墨林签批支取。二、所谓为县令修私宅征发民夫致死之事,当地百姓说法不一,有说确有其事,也有说死因可疑,且死者家属已被官府控制,无法接触。三、联名上告的几位乡绅,均与平阳县乃至河东路的一些豪强、官员关系密切。
这些信息碎片,暂时无法拼凑出完整真相,但至少表明,此案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疑点重重。慕容雪将消息密报司马锐,司马锐心中更有底数,密令钦差韩青,不必急于定案,需深挖细节,尤其是款项流向和乡绅背景。
秋雨连绵,京城笼罩在一片湿冷之中。
李墨林案如同这秋雨,给朝堂蒙上了一层阴霾。但在这阴霾之下,帝后联手,已悄然布下棋局。一方是急于借题发挥、巩固既得利益的旧势力,一方是力图查明真相、保护新政成果的帝后及支持者。而像江文渊这样的新进士,则在这棋局中,既是棋子,也将在风雨的洗礼中,决定自己最终是成为弃子,还是堪当大用的国之栋梁。
风暴已然降临,考验的不仅是李墨林的清白,更是年轻皇帝的权威、新政的韧性,以及整个大燕王朝走向未来的决心。
(第一百六十三章 风波乍起疑案生 帝后同心布棋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