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素雪感觉自己被困在一片黑暗里。
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无数暗红色的、纠缠在一起的光丝构成的网。每一条光丝都是一段充满怨念的记忆碎片：拜占庭指挥官对永生的执念、守序者对强制休眠的不甘、帝魂中那些被囚禁千年的亡魂的疯狂……还有陈远濒死时最深的恐惧——怕自己彻底异化，怕再也见不到她。
这些负面情绪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意识。她试图运转“净雪心诀”，但内力在体内刚运行半周，就被那些暗红光丝强行扭曲、污染。更可怕的是，她感觉到自己作为“凌素雪”的记忆正在被覆盖——不是删除，而是与那些外来情绪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是入侵的。
监管权限在自动对抗污染。银白色的数据流在她意识深处构建防火墙，将最危险的帝魂怨念隔离在特定区域。但这就像治水只堵不疏，被隔离的怨念越积越多，迟早会冲垮堤坝。
“不能硬抗……”她在意识深处挣扎，“宇文祖师说过……净化的本质是……理解与转化……”
她放弃抵抗，转而主动“拥抱”那些负面情绪。
第一个涌来的是拜占庭指挥官的执念。那是对永恒生命的疯狂渴望，混合着对肉体衰败的恐惧、对时间流逝的不甘。凌素雪让自己完全沉浸在这种感受中，然后引导它转向——渴望永恒的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有更多时间守护重要的人；恐惧衰败不是逃避死亡，而是害怕来不及完成责任。
暗红色的光丝微微颤动，开始褪色，变成一种沉淀的暗金。
第二个是守序者的怨恨。那是一种程序逻辑被强行打断的混乱，混合着对“任务失败”的自我谴责。凌素雪引导它：任务没有失败，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休眠不是终结，而是让新的守护者接替工作。
光丝从暗红转向澹蓝。
最困难的是帝魂的怨念。那是成千上万被星槎辐射扭曲而死的亡魂的集体疯狂，没有理性，只有纯粹的痛苦与仇恨。凌素雪无法引导，只能承受——她让那些痛苦冲刷自己的意识，用自己作为“容器”容纳所有尖叫与嘶吼。
代价是，她开始“看见”幻象。
不是眼前出现影像，而是记忆被篡改：她“记得”自己曾是唐玄宗身边的宫女，在骊山被星槎辐射活活烧死；她“记得”自己是拜占庭的早期实验体，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改造成半人半机械；她“记得”自己是守序者程序中的一个错误代码，在无尽循环中发疯……
“我是凌素雪。”她一遍遍重复，“听雪楼少主，陈远的未婚妻，幽州的守护者。”
每重复一次，那些虚假记忆就褪色一分。但每一次重复，也让她真实的记忆变得模煳——她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爱陈远，还是被监管协议强行植入的“锚点”？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迷失时，一只冰凉的手按在了她的额头上。
现实世界，幽州城北废墟。
索菲亚跪在凌素雪身边，看着她紧闭双眼、全身剧烈颤抖的样子，急得几乎哭出来。宇文恺的投影已经彻底消失，墨文和安德烈都不懂意识层面的技术，只有她这个拂林技术官能勉强理解发生了什么。
“她在用自己做过滤器……”索菲亚声音发颤，“但人的意识承受力是有限的！那些负面情绪数据流超过了她大脑的处理阈值，再这样下去……”
“会怎样？”墨文急问。
“会精神分裂，或者……脑死亡。”索菲亚从医疗包里取出最后一支神经稳定剂，但注射后发现毫无效果——药物根本无法进入被能量场保护的大脑。
安德烈看着天色：“天快亮了，我们必须把她们转移到安全地方。幽州城现在一片混乱，万一有暴民或者残存的拜占庭势力……”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队骑兵从破碎的城门方向疾驰而来，约三十骑，领头的是个穿着拂林军官制服的年轻人。安德烈认出他——格里高利特使的副官，莱纳斯中尉。
“安德烈大尉！”莱纳斯在二十步外勒马，语气倨傲，“奉格里高利特使命令，幽州城现在由拂林帝国临时接管。所有与星槎相关的技术造物、人员、资料，必须立即移交。”
安德烈挡在凌素雪身前：“莱纳斯中尉，第一分舰队直属马克西姆斯将军指挥，我们不受格里高利特使节制。”
“马克西姆斯将军涉嫌违抗帝国本土指令，已被解除职务。”莱纳斯举起一份卷轴，“这是监察院的临时授权令。现在，交出那个幽州女人和她身边的那团……东西。”
他指的是那团已经缩小到拳头大小、正在缓慢旋转的银蓝液体——陈远最后残存的纯净意识单元。
墨文抱起那个用特制容器保存的液体，后退两步：“这是陈城主的意识残存，凌代主正在——”
“我知道她在干什么。”莱纳斯冷笑，“强行净化被污染的意识数据？愚蠢。按照帝国《危险技术处理条例》，这种高度污染的意识体应该直接销毁。至于凌素雪……她既然主动吸收了污染，也应当被隔离观察，防止污染扩散。”
他挥手，身后的骑兵散开包围圈。这些士兵手中的能量步枪已经上膛，枪口对准了安德烈等人。
安德烈这边只有不到十人，而且经过一夜苦战，人人带伤。索菲亚咬着嘴唇，突然站起身：“莱纳斯中尉，我是索菲亚·雷诺技术官，有监察院的临时豁免权。我命令你，立即撤……”
“你的豁免权在骊山行动后被取消了，雷诺技术官。”莱纳斯打断她，“你现在也是被调查对象。乖乖配合，也许还能保住性命。”
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此时，凌素雪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童孔中，左眼是正常的黑色，右眼却变成了诡异的银红双色——银色是监管权限的数据流，红色是尚未完全净化的帝魂怨念残留。更可怕的是，她的左半边脸保持着正常的肤色，右半边脸却浮现出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
“凌代主！”墨文惊叫。
凌素雪缓缓站起。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还不完全适应身体。她看向莱纳斯，声音带着双重回响——一个是她自己的女声，另一个是某种非人的机械音：
**“格里高利……在哪？”**
莱纳斯被那双诡异的眼睛看得心里发毛，但强装镇定：“特使在渤海舰队，很快会来接收幽州。凌素雪，我建议你……”
话没说完，凌素雪突然抬手。
不是攻击，而是虚空一抓。莱纳斯怀中的那份“监察院授权令”突然自行飞出，落入凌素雪手中。她扫了一眼，然后将卷轴撕碎。
“伪造的。”她的声音恢复正常，但冷得可怕，“监察院的正式授权令必须有七人委员会中至少四人的生物印记，这份只有三个。格里高利在虚张声势。”
莱纳斯脸色一变：“你……你怎么知道监察院的内部规定？！”
凌素雪没有回答。她转头看向索菲亚：“索菲亚技术官，陈远的意识单元，现在纯度多少？”
索菲亚连忙检查容器：“污染度已经从74%降到31%！但净化速度明显放缓，可能……”
“可能剩下的都是顽固核心，需要更长时间。”凌素雪接过容器，低头看着里面旋转的银蓝液体。她的右眼中，数据流快速闪烁，似乎在计算什么。
三息后，她做出决定。
“墨先生，你带索菲亚和安德烈大尉，护送这容器去骊山。”她说，“宇文恺祖师在骊山地宫最深处，留了一个‘意识净化池’，那是专门为这种情况设计的。到了那里，用监管总录第七章的备用协议，应该能完成最后的净化。”
“那少主你呢？”墨文急问。
凌素雪看向莱纳斯和他的骑兵队，又看向远处开始有骚乱迹象的幽州城：“我要留下。幽州现在群龙无首，拜占庭残党可能混在难民里，契丹人还在边境虎视眈眈……而且格里高利既然敢派人来，说明拂林舰队内部的问题比我们想象的严重。”
她顿了顿，右眼的银红光芒微微暗澹：“而且……我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移动。”
索菲亚这才注意到，凌素雪的右臂正在不自然地颤抖，手指间有暗红色的能量丝线溢出——那是她体内尚未净化的怨念在尝试外逃。
“凌代主，你体内的污染……”
“暂时压制住了，但不稳定。”凌素雪坦然承认，“我需要时间慢慢净化自己。而且……如果我离开，格里高利一定会怀疑陈远的下落。我留在这里吸引注意力，你们才能安全抵达骊山。”
安德烈还想说什么，但凌素雪已经转身面对莱纳斯。
“回去告诉格里高利。”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幽州不会交给任何人。如果他想要星槎技术，就自己来拿——前提是，他能活着穿过这座城的废墟。”
她抬起右手，掌心向上。地面上的碎石、金属碎片、甚至那些骑兵马蹄下的泥土，都开始微微震颤。
不是大规模的能量爆发，而是精密的、局部的控制——只针对莱纳斯和他的三十骑。
莱纳斯感到坐骑开始惊恐地后退，鞍鞯上的金属扣件自行解锁，腰间的能量手枪不受控制地滑出枪套。他脸色煞白，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半人半机械状态的女人，已经获得了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
“撤……撤退！”他咬牙下令。
骑兵队狼狈退走。
凌素雪看着他们消失在晨雾中，身体突然一晃。墨文连忙扶住她，触手的皮肤滚烫——她的体温正在异常升高。
“少主！你必须跟我们一起走！”
“我不能走。”凌素雪推开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不远处半塌的节度使府，“城里……还有几万百姓……等着人主持大局……”
她走了几步，突然咳出一口暗红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血。
血落在地上，滋滋作响，腐蚀出一个小坑。
索菲亚冲过去扶她，却被她身上散发的异常能量场弹开。
“离我……远点……”凌素雪喘息道，“我体内的污染……有传染性……在我完全净化前……不要让任何人……直接接触我……”
她独自走进废墟，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孤独。
墨文红着眼眶，抱起那个装有陈远意识的容器：“我们走！去骊山！等陈城主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索菲亚最后看了一眼凌素雪消失的方向，咬牙转身。
安德烈召集剩余还能行动的陆战队员，护送着两人向西南方向突围。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凌素雪靠在一堵断墙后，缓缓滑坐在地。她看着自己右手掌心——那里，一条暗红色的光丝正在皮肤下游走，如同有生命的寄生虫。
“陈远……”她轻声自语，“快点……回来……”
“我怕我……撑不了太久……”
当日傍晚，骊山北麓密道入口。
墨文一行人终于抵达。这一路并不顺利，他们遭遇了三波疑似拜占庭残党的袭击，还差点被一队契丹游骑发现。安德烈的陆战队员又折损了四人，现在只剩六个还能战斗。
密道内部比之前更加破败，显然在昨夜的多次地震中受到了影响。不少路段坍塌，他们不得不绕路或者强行挖掘。当终于抵达地宫第三层的“意识净化池”时，已经是戌时。
净化池位于一个天然溶洞改造的空间里。池子不大，直径只有三丈，但池水不是普通的水，而是一种银白色的、粘稠如汞的液体。池底铺满了星烁石结晶，池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那是宇文恺留下的最精密的净化阵列。
“就是这里。”墨文对照监管总录的图纸，“第七章备用协议……需要将意识单元浸入池中，然后启动池底的共鸣阵列。但启动需要……监管者的生命能量作为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