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快门“咔嚓咔嚓”响成一串,胶片用完了,还觉不够。
第七天,公社给送来一块匾——红底金字:“太极青年 护民楷模”。落款是公社革委会主任,正是赵卫国的舅舅。
匾送到时,陈祖望正带学员在黄河滩练“云手”化沙浪。
他让众人面对河水,双脚扎根沙滩,浪头涌来,用“引进落空”把浪劲导入脚底,再借“懒扎衣”开合,将浪花反送回去。
浪小,反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成彩虹;浪大,众人脚下却像生了根,鞋面都没湿。主任远远看见,惊得张大了嘴,匾差点掉地上。
陈祖望却双手接过,转身挂在打谷场老槐树上,却用红布遮了半截,只露出“护民”二字。他对众人说:“字挂高了,眼会晕;心放低了,拳才稳。”主任脸一红,连声称是。
半月后,志愿队已能整齐打完一套“懒扎衣”。
清晨的打谷场,蓝灰色身影起伏,呼吸如涛,远远望去,像一片会思想的麦浪。
陈祖望又教“六封四闭”,要求学员两人一组,一人推一人化,推者用全力,化者用半劲,规定“推人不动步,化人不出圈”。
后生们推得脸红脖子粗,却真没人能跨出粉笔画的圈。
赵卫国被推得急了,一个猛扑,陈祖望左手“封”其腕,右手“闭”其肘,轻轻一带,赵卫国腾空半圈,稳稳落地,却离圈足有三尺。
众人哄笑,赵卫国也笑,笑得眼角发潮:“祖望,我服!”
夜里,王寡妇拎着两壶自酿的柿子酒,悄悄来到茅屋。
陈祖望正借着月光,用锉刀修勺柄,勺尖已磨出细细的刃。
她放下酒,从怀里摸出一双千层底布鞋,月白布面,鞋头绣着极小的太极图:“试试,姐连夜衲的,练功用得上。”
陈祖望穿上,大小正好,鞋底软硬合宜,踩地无声。他抬头,想说谢,却见灯影里,王寡妇两鬓又添了几根银丝,眼角却闪着少女般的光。
她笑着摆手:“别说话,喝酒。”两人对饮,柿子酒甜中带涩,像这几年的日子。
微醺时,她忽然低声:“祖望弟,姐想,姐想托个大——往后,你把我刘翠花也当你成半个亲姐,行不?”
陈祖望握杯的手一顿,重重嗯了一声,仰头把酒喝干,喉结上下滚动,像把一段岁月咽进肚里。
第二天,报纸再添新篇——《从“黑五类”到“太极青年”:一个村庄的体育神话》。
文章里,王寡妇纳鞋底的侧影、赵卫国被推得腾空的瞬间、张彩霞带女儿一起练拳的背影,一一入镜。
记者写道:“太极在这里,不再是神秘武功,而是人人可学的生存智慧;黄河在这里,也不再只是泛滥的河,而是哺育新生命的血脉。”
报纸出街那天,打谷场来了最后一拨人——省城体校的老师,带着录取通知,说要特招陈祖望去当教练。
他却摇头,把通知折成四折,塞进王寡妇刘翠花新做的布鞋垫层:“我的场子在这儿,我的学员也在这儿。黄河滩大得很,够我教一辈子。”
黄昏,他独自走到黄河大堤,四下无人。
夕阳把河面铺成一条金色太极图,阴阳鱼缓缓旋转。他脱下新布鞋,赤足站定,从“懒扎衣”到“六封四闭”,一套拳打得极慢,慢到能听见血在掌心“云手”疤里流动的声音。
收势时,他抬手看,疤痕在夕阳下闪出古铜色,像一枚小小的印章,盖在天空与大河之间。
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却笑得河风也软了。远处,打谷场的马灯次第亮起,像有人在夜空里,用太极的弧线,一盏一盏,点亮了黄河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