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祖望用指腹摩挲徽章，铜边割得皮肤生疼，他却觉得舒服——疼，才真实。
他把徽章别在胸前，位置恰恰盖住补丁最多的那一块，像给旧衣钉上一颗新的心脏。
人群再次沸腾。
不知谁先带头，把麦秸抛向空中，黄灿灿的碎秸在阳光下飘，像一场金黄的雪。
雪落在陈祖望肩上，落在帽檐上，落在那枚徽章上，也落在每个人的头顶。
王寡妇冲过来，手里举着那双新衲好的千层底布鞋，月白布面，鞋头小小太极图，在日光下闪了一下。她不由分说，把鞋往他怀里塞：祖望弟，现在穿上！新起点，得有新鞋子！
陈祖望脱旧鞋，伸脚，大小正好，鞋底软硬合宜，踩在地上，无声，却像给大地盖了个章。
他抬脚，走了两步，鞋帮与裤脚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像黄河水拍岸，又像麦梢随风，更像太极起势时，气沉丹田的那一声叹息。
掌声里，他忽然想起师父。
爷爷陈发科逝世已20多年，坟头柏树该有碗口粗了。
若老人在天有灵，此刻是否也站在云端，看徒弟孙子以甩掉最后一顶纸帽？
陈祖望抬头，天真的极蓝，云被风拉成流动的太极图，阴阳鱼缓缓旋转，与地上那顶静止的帽檐，恰好构成一对动静相合的阴阳。
他深吸一口气，把剩余掌声纳入丹田，再缓缓吐出，白雾在空气里凝成细线，久久不散。
雾散尽，他弯腰，拾起帽檐，轻轻一折，脆响，纸壳断裂，再折，再断，直到变成一把黑色碎片。
他扬手，碎片顺风飞起，像一群黑蝶，在阳光下闪了一下，便消失在麦浪深处。
王长顺握住他的手，用力晃：老陈，说两句！人群静下来，几百双眼睛望他。
陈祖望却只是笑，笑得眼角发潮，却一句豪言也没说。
他抬臂，以勺柄指向前方——那里，黄河大堤在日光下闪出青灰色，堤内水声隐隐，如远雷；堤外麦浪滚滚，似金涛。
勺尖在空气里缓缓划个圆，圆封口处，他轻声道：拳在心里，路在脚下。声音不大，却像给整个村子，也给三十年的沧桑，盖了个圆圆的印。
掌声再次响起，比先前更猛、更长久，惊起堤外一群白鹭，扑棱棱掠过天空，翅膀在阳光下闪成一片流动的银，像为这条刚获自由的一字长蛇，添上最后的点睛之笔。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
陈祖望独自走到黄河滩，赤足站在湿沙上，把徽章取下，放在掌心，与疤并排。
铜与肉，一新一旧，却在日光下闪出同样的古铜色。
他缓缓握拳，徽章被嵌进掌纹，像给太极图点上阴阳眼。
远处，打谷场的掌声似乎还在风里回荡，他却已听不见，只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咚，与黄河水拍岸的节拍，渐渐重合，再不分彼此。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再不是黑五类，也不是单纯的太极青年，而是黄河与麦浪之间，一个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把拳路走下去的——陈祖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