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六人从幼儿园出来,稍作休整,便朝着矿区唯一称得上“大商场”的地方进发。
说是大商场,其实也就是一栋比周围建筑稍显规整的二层楼房,但在八十年代的矿区,已经是孩子们心目中的“繁华之地”了。
商场坐落在矿区公园的右面,公园对面就是气派的矿机关单位大楼,左侧则是矿区客运站,也是通往市里唯一的公交站点。
如果用简单的三点一线来描述,我们居住的建筑队大院大概处于中间点的位置,一边连着充满生活气息的公园和商场,另一边连着承载教育希望的幼儿园和小学校。
这条路,贯穿了许多矿工家庭的日常。
一路走来,说说停停,竟也耗费了将近一个小时。
秋日下午的阳光依旧有些威力,加上路途不近,孩子们的体力渐渐不支。
年纪最小的荣清,早已从最初的兴奋雀跃变成了昏昏欲睡,此刻正趴在母亲温暖的后背上,小脑袋一点一点,两只眼睛一张一合,最终彻底合上,发出了均匀的细小鼾声,额头上那个报名得来的小红花都蹭得有点歪了。
四岁的玲玲也撑不住了,赖在张阿姨的背上,小脸贴着妈妈的肩膀,虽然没睡着,但也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母亲背着熟睡的荣清,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低头看向依旧坚持自己走路、但小脸明显有些发红喘气的我和妙妙,语气温柔地问:“华华,妙妙,走了这么远,你们两个累不累呀?要不要也休息一下?”
说实话,我这副六岁的小身板,早就累得够呛。
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觉得费劲,脚底板也走得生疼。喉咙干得冒烟,真想立刻找个地方坐下来喝口水。
但是,一股莫名的倔强支撑着我。
我仰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有力:“不累!妈妈,我一点都不累!就快到了吧?”
我还故意加快了脚步,显示自己的“精力充沛”。
妙妙见我这么说,也强打着精神附和:“嗯!我也不累!”
母亲和张阿姨看着我们俩强撑的小模样,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对孩子逞强心思的了然和怜爱。
“好,好,你们最棒了!前面拐个弯就到了!”母亲鼓励着我们。
我咬着牙,继续往前走。身体是疲惫的,但心里却有一股奇异的兴奋感在隐隐躁动。
这条路,是通往商场的必经之路。
王子豪家……好像也住在这附近?他会不会也正好今天下午,被他妈妈带着来商场买东西?或者,只是偶然在路边遇见?
这个可能性,像一针微弱的兴奋剂,注入我疲惫的身体里,让沉重的脚步似乎都轻快了一点点。
虽然身体很累,但想到有可能遇见那个我悄悄期待的身影,所有的疲惫仿佛都变得值得了。
我一边努力迈步,一边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更加仔细地打量着前方和路两旁的每一个身影,生怕错过了什么。
走入八十年代的大商场,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凭着记忆深处那点模糊的印象,再次仔细地、带着一种考古般的心情打量起这个时代的“商业中心”。
首先感受到的是光线。没有后世商场那种通透明亮的LEd灯光,只有从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自然光,以及悬挂在房梁上、发出昏黄光线的白炽灯泡,使得整个大厅显得有些昏暗,甚至有些角落影影绰绰。
地面是粗糙的水磨石,虽然打扫得还算干净,但很多地方已经磨损得露出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有新布料和橡胶底布鞋特有的气味,有糖果糕点的甜腻香,有五金柜台传来的铁腥味,还有隐隐约约的、属于这个时代的公共场合特有的消毒水味。
柜台都是厚重的木制或水泥砌成的,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商品,售货员站在柜台后面,表情大多平淡,带着一种“铁饭碗”的从容。
买东西需要先开票,再去远处的收款台排队交钱,最后凭盖了章的票回来取货,流程繁琐却井然有序。
商品的种类远谈不上丰富,颜色也多是灰、蓝、绿、白等单调的色彩。
布料柜台堆着一匹匹结实的卡其布、的确良布;
文具柜台摆着简单的铅笔、橡皮和那种铁皮铅笔盒;
糖果柜台里,水果硬糖和动物饼干就是孩子们眼中的奢侈品。
人声不算鼎沸,但也不少。
大人们多是神色匆匆,目标明确地购买生活必需品。
孩子们则像我们一样,眼睛不够用地四处张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偶尔能听到因为家长不给买糖而发出的委屈哭声。
这就是八十年代的购物体验,质朴,缓慢,带着强烈的计划经济和物资短缺时代的印记。
没有琳琅满目的选择,没有便捷的支付方式,更没有空调和舒适的休息区。
但就是在这种环境中,每一次来商场,对孩子们来说都像是一次小小的节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充满时代感的空气,目光开始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起来。
新书包很重要,新文具也很期待,但此刻,我更希望能从那一个个模糊的身影中,找到那个特别的、属于王子豪的身影。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遍又一遍地、不知疲倦地扫过商场里出现的每一个男童身影。
高高的,矮矮的,胖胖的,瘦瘦的……
每一次落空,心里那点期待就减弱一分,脚步也因疲惫和失望而愈发沉重。
就在妙妙兴奋地拉着我的手,指向文具柜台,嚷嚷着“华华姐,快看那个粉红色的铅笔盒真好看!”的时候,我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柜台另一侧,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那个背影!
虽然比记忆中的身影矮小瘦弱很多,虽然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但那微微弓着看东西的姿势,那有点乱糟糟的、倔强支棱着的头发……不会错!真的是他!
王子豪!
他正背对着我们,独自站在文具柜台前,微微仰着头,似乎在认真挑选着什么东西。是在选书包吗?还是铅笔?他的小手是不是正犹豫地摸着一块橡皮?
巨大的惊喜像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我,所有的疲惫和失望一扫而空!我几乎想立刻冲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大声喊出他的名字!
但我硬生生刹住了脚步。不能太唐突!会吓到他的!我现在对他来说,还是个完全陌生的“新同学”呢!
我赶紧挣脱妙妙的手,对母亲快速说了一句:“妈,我看到一个……好像是我们大院的小朋友!我过去打个招呼!”
然后,不等母亲回应,我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快步走了过去。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咚咚咚地敲着我的耳膜。
越靠近,越能看清他汗衫后颈处被太阳晒出的健康肤色,越能感受到那种独属于他的、安静而专注的气场。
一步,两步……我终于站到了他的侧后方,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属于小男孩的皂角清香。
我张了张嘴,那个在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换成了一个尽量自然、带着点好奇的问候:
“咦?你也在买文具呀?”
男孩听到声音,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完全属于孩童的脸庞,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挺直,嘴唇抿着,带着点这个年纪男孩常有的、故作老成的倔强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瞳孔是纯粹的黑褐色,此刻正因为突然被打扰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和疑惑。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全是陌生,开口问道,声音还带着点变声期前的清亮:“我们……认识吗?小妹妹。”
“……”
我瞬间呆住,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了原地。
满腔的激动和准备好的说辞,在这一句纯粹的、带着疏离的疑问面前,被击得粉碎。
是啊……我怎么忘了?
这个时候的王子豪,还不认识我。
他是那个因为调皮留级、继续读一年级的“老生”,而我,是刚刚转学来的“新生”。
我们的人生轨迹,还没有因为五年级那次班主任的安排而产生任何交集。
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突然跑过来搭话的、看起来比他还小一点的“小妹妹”。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尴尬像冷水一样从头浇到脚,让我脸颊发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刚才那副“熟稔”的举动,在他看来,一定很奇怪吧?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来解释我这突兀的行为。
“我……我……”我磕巴了一下,急中生智,伸手指了指他刚才在看的东西——那其实是一排挂着的帆布书包,
“我……我也想买个书包,看你看了好久,觉得……觉得你挺会挑的,所以……就想问问你哪个好看……”
这个借口拙劣得我自己都想捂脸,声音也越来越小。
王子豪脸上的疑惑更深了,他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那些书包,似乎不太理解我这个“小妹妹”诡异的搭讪逻辑。
但他性格里的那点憨厚或者说是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让他没有立刻走开或者表现出不耐烦。
他只是挠了挠他那头乱发,语气依旧带着点困惑,但还是回答了我:“啊?就……随便看看。都差不多吧。”
说完,他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真是个奇怪的小丫头”,然后便转回头,继续研究他的文具去了,显然没有再和我深入交流的意思。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重新变得专注的侧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酸的是重逢却不被识的失落;
涩的是自作多情的尴尬;
但奇怪的是,竟然还有一丝淡淡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还好,他没有认出我。这意味着,这一世,我们真的可以从零开始,从一个真正的、平等的起点开始。
这一次,谢意华,你要好好认识他。
不是那个被你看不起的差生同桌,而是这个眼神明亮、带着点倔强的、最原本的王子豪。
我悄悄握了握小拳头,退后了一步,没有再打扰他。
但我的目光,却像黏在了他身上一样,再也移不开了。
“华华,快过来看看!”
母亲的声音从不远处的玩具柜台传来,像一道温柔的指令,将我从那复杂难言的情绪中暂时拉了出来。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王子豪那专注挑选文具的侧影,仿佛要将这初见的画面刻在心里,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转身朝着母亲的方向小跑过去。
跑到玩具柜台前,只见母亲正有些无奈地站在那里,而刚刚睡醒、精神头十足的荣清,正紧紧抱着母亲的一条腿,小手指着玻璃柜台里面一个木制的、涂着棕色油漆的梅花鹿玩具,不停地摇晃着母亲,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耍赖:
“妈妈!我要这个!我要这个梅花鹿嘛!它好看!买给我嘛!求求你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