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我家已经完全焕然一新。
雪白的墙壁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暗红色的木制窗框和衣柜沉淀着温暖的质感,床上挂着的是干净透亮的白色蚊帐,窗户上也终于换上了淡雅小碎花的布窗帘,微风拂过,帘角轻轻飘动……
走进屋内,连空气都仿佛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气息,心情都能瞬间变得明朗起来。
这天周末,我们“帮妈妈小分队”的成员齐聚在我的“新家”。王子豪和何志明一进门,就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哇!谢意华,你家变得好漂亮啊!”
何志明眼睛最尖,一眼就看到了新窗帘,“这窗帘真好看!比我们家那块蓝色的好看多了!”
王子豪没说话,但他黑亮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四周,从雪白的墙壁看到暗红色的衣柜,再看到那顶崭新的蚊帐,眼里满是新奇和羡慕。
他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自己沾了灰尘的鞋子弄脏了干净的水泥地面。
母亲笑着端出泡菜和我们自己种的西红柿招待他们:“来来来,快坐下吃。家里能变这样,还有你们几个小家伙的功劳呢!”
“阿姨,主要是谢意华主意多!”何志明嘴快,一边拿起一个西红柿啃着,一边说。
王子豪也跟着默默点头,拿起一块泡萝卜,咬得咔嚓脆响。
我看着他们,心里充盈着满足感。
家的改变,不仅仅是外观,更是一种氛围,一种充满了希望和活力的氛围。
“华华,母亲看着我,今天周六,是不是兰凤要过来玩啊?”
“兰凤是谁啊?”何志明和王子豪同时问我。
母亲看着他们温和的笑笑,“是华华老家的好朋友,今天约好过来玩的。”
何志明和王子豪对看一眼,然后与我告别,“谢意华,你要去接朋友,那我们回家了。”
我闷着脸点头,母亲随口的一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这平静温暖的湖面,激起了我心底最深层的涟漪。
兰凤!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所有的放松和惬意。
前世临死前那刻骨的窒息感、被当街辱骂的屈辱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让我的手脚瞬间冰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脸色可能也瞬间白了。
“华华?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母亲注意到我的异常,关切地走过来。
我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些可怕的记忆压回心底。
是啊,那是上一世的事情了。现在的兰凤,与何志明一样,都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还没有经历后来那些生活的磨难和心灵的扭曲,她是无辜的。
我不能,也不该把未来的罪过,强加于现在这个还是好姐妹的她身上。
“没……没什么,妈。”我挤出一个笑容,心里却迅速做出了决定。
我不能被动地在家等着她来,我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在外面先见她第一面,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想到这里,我假装惊呼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呀!妈妈,你要不说我都忘了!是啊,她说今天要过来玩,我去车站接她!”
我表现出一个孩子期待小伙伴来访时应有的、略带急躁的兴奋。
母亲放松紧张的面部表情,反而笑了:“你这孩子,兰凤估计等久了吧?行,那你去吧。车站不远,认得路吧?接到兰凤就赶紧回来,妈中午给你们做好吃的。”
“认得路!妈你放心!”
我一边应着,一边飞快地跑出家门,仿佛真的只是急着去见小伙伴。
记得上一世,我们一家四口来迎接兰凤和赵叔,今天,我一个人飞快的跑过来迎接他们。
初秋上午的阳光明媚,照得人暖洋洋的。
我走在通往车站的土路上,脚步却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轻快。
心里像是揣着两只兔子,一只是对即将见到“仇人”的紧张和本能排斥,另一只则是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要理智、要像个真正的孩子。
车站很简单,只是一个立着牌子的路口,偶尔有往返城乡的班车在这里停靠。
还好,班车还没来。
我找了个不远不近的树荫站着,眼睛紧紧盯着车子可能驶来的方向,心跳如擂鼓。
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我不停地深呼吸,告诉自己:谢意华,稳住。你是回来改写命运的,不是来重复仇恨的。
观察她,了解她,也许……也许这一世,你能阻止她走向那个疯狂的结局呢?这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功德?
终于,一辆破旧的班车卷着尘土,“嘎吱”一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几个乘客陆续下车。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车门。终于,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了,身后是穿着一身休闲运动服的赵叔。
年轻帅气的赵叔,可是我上一辈子的恩人。
父亲病逝多年后,他追求母亲并用心照顾母亲,在我最艰难的日子里,也是他理解我支持我并照顾我和孩子们。
我欢喜的迎上前,首先与赵叔打着招呼,“叔叔好,我来接你们。爸妈在家里有事要忙,在家里等着你们呢!”
说完,我看向兰凤。
她穿着一件合身而崭新的格子衫,小碎花长裤,露出细瘦的脚踝。
头上抓着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这就是童年的兰凤。和记忆中那个歇斯底里、面目狰狞的女人判若两人。
此刻的她,看起来那么可爱。
那一刻,前世所有的怨恨和眼前的现实剧烈碰撞着。
我清楚地知道,造成她后来性格扭曲的,有她原生家庭的不幸,有生活的重压,或许……也与我前世某些不经意的言行有关?
心头的坚冰,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扬起一个属于六岁谢意华的、尽可能灿烂和热情的笑容,朝她用力挥手:
“兰凤,欢迎你来这里!”
兰凤展开天真的笑脸,“华华,我们坐了好久的车才到。”
赵叔一手牵着我的手,一手牵着兰凤的,他用审视的目光观察着x宝矿区。
感叹着,“没想到这里的环境如此优美,四周青山围绕,田园郁郁葱葱,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叔叔,你们坐车辛苦了!我妈妈说现在就准备午饭。”
“是吗?那要辛苦你的妈妈啦!你爸爸在忙什么呢?”
我仰起脸望着高大的赵叔,叔叔真帅。
他具有军人特有的风姿,威严而挺拔。
而我父亲的帅气完全不一样,他是儒雅睿智的男人。
“爸爸在家里画图纸,他说矿里要建一个大型游泳池。”
赵叔眯着眼,沉吟道,“是吗?那是工程师啰!第一次见你爸爸,很期待哦!”
我点头,“嗯!赵叔,我觉得你和我爸爸会一见如故的。”
上一世,父亲和赵叔在车站第一次见面,两个人似乎相见恨晚,交谈甚欢。
赵叔低头看着我,温和的声音渐渐入耳,“华华,真是活泼聪明的好孩子,还懂得用成语呢!你妈妈把你教育得真好!”
我假装摇头,展露出可爱的模样,“叔叔,我爸爸说是因为他老谢家的基因好,所以我聪明。”
赵叔被我这话逗得朗声大笑,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显得格外深刻,带着军人特有的爽朗气。
他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轻轻揉了揉我的头顶:“哈哈哈,你爸爸真是个妙人!看来我要好好认识认识你这位有趣的爸爸了!”
他的手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让我想起了前世他和父亲之间那份深厚的友谊。
我心里暗暗高兴,这一世,我一定要让这份友谊建立得更持久,最好是一辈子。
我歪着头看向那个小小的身影,“兰凤!”
我跑到她面前,看着她因为我的呼喊而明显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局促的样子。
“华……华。”
她小声地叫着,声音细细的,带着浓重的乡音和显而易见的紧张?
她飞快地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羡慕,或许是我身上虽然朴素但干净合体的衣服,或许是我脸上她所没有的自信和明朗。
“路上辛苦了吧?走,我们回家!我妈说了,中午给我们做好吃的!”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又亲热,伸手想去帮她拿那个看起来并不沉的布包。
她却连连摇头:“不重,我自己拿就行。”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可能是她仅有的、能维护一点点自尊的东西。
我没有强求,缓缓地收回手,转而拉起她空着的那只微微汗湿的手:“那好吧,我们快走,我带你看看我的新家!可漂亮了!”
我牵着她,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赵叔,“叔叔,你要走快一点哦!不要与我们走散了。”
赵叔还站在原地,正和另一个刚下车的熟人说着话,但他似乎也留意到了我们离开的方向,目光温和地追随着我们这两个手牵手的小女孩。
“放心吧,我跟得上。”
阳光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一长一短。
我握着兰凤微凉的小手,心里五味杂陈。
仇恨的坚冰在看到她此刻的天真和害羞时,确实难以凝聚。但前世的阴影依旧盘踞在心底。
这一世,我们的重逢还是这个时候,她还是那个刚刚来自c市的没妈疼爱的孩子,看起来胆小而害羞。
而我,拥有了成年人的心智和改写命运的使命。
兰凤,这一世,我会看着你,引导你成长。
但愿……你不会再走上那条让我心碎、也让你自己毁灭的老路。
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握住某种不确定的未来,朝着那个已经焕然一新的家,一步步走去。
我牵着兰凤微凉的小手,赵叔迈着稳健的步伐跟在我们身后,一路朝着我家走去。
兰凤似乎被矿区整齐的房舍、路旁的花草和远处传来的机器轰鸣声所吸引,怯生生的目光里充满了好奇,但她的手始终微微紧绷着,透露着内心的不安。
“看,那就是我家!”
我指着前方那座虽然依旧低矮,但窗明几净、挂着崭新碎花窗帘的平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和真正的开心——为这个家的改变而开心。
走到家门口,母亲已经系着围裙等在门口了,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哎呀,接到啦!兰凤,好久不见,长得真秀气!快进来快进来!小赵,一路辛苦了,快请进!”
“阿姨好。”兰凤的声音细若蚊蚋,飞快地看了我母亲一眼,又低下了头。
“嫂子您好,打扰了。”
赵叔爽朗地回应,目光在扫过我家粉刷一新的外墙和洁净的窗户时,也微微流露出赞赏。
我们走进屋子。当兰凤踏进明亮、洁白、带着淡淡石灰水和阳光味道的屋内时,她明显地愣住了,那双大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艳。
她看着雪白的墙壁,暗红色油亮的衣柜,尤其是那随风轻拂的碎花窗帘和粉红色的蚊帐,小嘴微微张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华华……你家……真好看。”
她终于喃喃地说出了一句,语气里是纯粹的羡慕和惊叹。
这一刻,她身上那种局促和防备似乎消散了一些,完全被这个“新世界”所吸引。
“是吧!我爸妈一起弄的!”我得意地说,拉着她去看我的小书桌和床铺。
这时,父亲也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刚刚放下绘图工具,手上还沾着一点铅笔灰。
他特意穿上了洗得变色却依旧笔挺的中山装,就像上一世一样,每次家里接待远方客人都要穿上的那套衣服。
父亲儒雅的气质与赵叔的英武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位就是赵振东同志吧?你好你好,经常听华华提起你,说你给她拍了好多照片。”父亲微笑着伸出手,语气真诚而温和。
赵叔立刻上前,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
“谢工程师,您太客气了。华华聪明伶俐,非常可爱。倒是您,不简单啊,把这小家打理得这么温馨舒适。”
赵叔的目光里充满了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和对眼前这个男人品味的欣赏。
“哪里哪里,都是孩子妈操持得多,我就出了点力气。”父亲谦虚着,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我看着他们,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一种惺惺相惜的气氛立刻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父亲邀请赵叔去看他正在绘制的游泳池图纸,两个男人很快就沉浸在专业的讨论中,时不时传来赵叔敬佩的感叹和父亲耐心的讲解声。
母亲则忙着张罗午饭需要的各种菜肴。
我陪着兰凤在我的小房间里,给她看我的新书包、铅笔盒,还有王子豪和何志明我们一起做的那些“幼稚”的小手工。
兰凤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渴望,但更多的是拘谨。
她很少主动说话,我问一句,她答一句,声音总是小小的。
“华华,”她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大眼睛里有一丝不安,“你妈妈真好,把你的房间布置得这么漂亮。”
我内心一颤,可怜的兰凤。她母亲刚生下她就大出血离世,从小缺失母爱的她,胆小而自卑。
我那善良的母亲同情她,总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疼惜,给予她母爱般的关怀和温暖。
我心里一酸。前世的怨恨在这一刻几乎要被这小心翼翼的坦白所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