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幸福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对母亲重返讲台的期待在心中悄悄生根发芽,日渐弥深。
每次看到母亲在忙碌家务间隙,望着我那崭新的课本出神,或是用粉笔头在旧木板上写下工整的拼音教弟弟时,那种渴望就越发强烈。
终于,在那个周五的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橘红色,我们刚吃完晚饭,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
“谢师傅,谢妈妈,在家吗?”
是张老师!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从小板凳上弹了起来,比父母反应还快地冲过去开门。
只见张老师站在门外,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如同春风般和煦的笑容,眼神亮晶晶的,一看就是带来了好消息。
“张老师,快请进!”
母亲连忙在围裙上擦着手迎上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
父亲也放下了手中的报纸,站起身。
张老师走进来,没有过多寒暄,目光直接落在母亲脸上,笑容加深,语气肯定地说道:“谢妈妈,好消息!学校领导听了我的汇报,非常重视!他们对您以往的教学成绩十分认可,经过讨论,决定聘请您为我们学校一年级二班的语文代课老师!”
“真……真的?”
母亲的声音瞬间哽咽了,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迅速积聚起喜悦的水光,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那是梦想成真时巨大的冲击。
“当然是真的!”
张老师用力点头,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拿出一张盖着红印的纸,“这是临时的聘书,下周一,您就可以去学校报到了!具体的工作安排,教务处的李老师会跟您详细交代。”
母亲颤抖着手,接过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
她低着头,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手指轻轻抚过那个鲜红的印章,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纸上,晕开小小的水渍。
但这泪水,是滚烫的,是甜的。
“湘湘……”
父亲走到母亲身边,宽厚的手掌轻轻放在她颤抖的肩上,声音也有些沙哑,“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行的。”
我站在一旁,看着母亲哭泣的样子,自己的眼眶也酸涩得厉害。
我知道,这泪水里,有被认可的激动,有夙愿得偿的狂喜,也有这些日子埋首灶台、几乎放弃梦想的辛酸和委屈。
这一刻,她不仅仅是华华和荣荣的妈妈,不仅仅是谢工程师的妻子,她重新成为了她自己——那个站在三尺讲台上,能用知识和爱心点亮孩子们未来的王老师。
“谢谢您,张老师!真的太感谢您了!”
母亲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紧紧握住张老师的手,泣不成声地反复道谢。
“谢妈妈,别客气,是您自己值得!”
张老师反握住母亲的手,真诚地说,“是我们学校,是我们一年级的孩子们,有幸能遇到您这样的好老师!”
“妈,恭喜你!”
我扑过去,抱住母亲的腰,把脸埋在她带着油烟和皂角清香的怀里,声音闷闷的,却充满了由衷的快乐。
上一世,母亲并没有被张老师举荐,难道是因为我上一世没有把母亲在老家当民办教师的“丰功伟绩”介绍告诉给张老师的原因吗?
不管它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只要今生今世,我的母亲能够如愿以偿就好!
想着这些,我的笑容格外灿烂。
就连小小的荣清也似乎感受到了这喜悦的气氛,跑过来抱着母亲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说:“妈妈不哭,妈妈棒!”
张老师看着我们一家,脸上露出了欣慰而又感动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们家像过年一样。母亲把那张聘书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最后郑重地把它锁进了那个存放着她过往荣誉的旧木箱里。
父亲脸上一直带着笑,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而我知道,从下周一开始,我们家的生活将开启一个全新的篇章。
母亲的人生舞台,将从锅台灶脑,重新回归到那神圣的三尺讲台。
那方天地,或许不大,却足以承载她的梦想,释放她的光和热。
而我,作为这一切小小的推动者之一,内心的满足和骄傲,如同窗外那漫天璀璨的星光,照亮了整个心田。
周一清晨,天光微熹,空气中还带着一丝清凉的湿润气息。
母亲起得比往常更早,换上了一件压箱底多年、虽已半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格外平整的浅蓝色衬衫,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她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紧张、庄重和隐隐兴奋的神采。
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旧牛皮纸袋里,拿出了那张盖着红印的聘书、我们家的户口本,还有那厚厚一叠用红丝带仔细捆好的、已经有些泛黄的荣誉奖状——“优秀民办教师”、“教学能手”、“乡统考第一名”……这些纸张,沉甸甸地记录着她曾经的汗水与荣光。
“华华,走吧。”
母亲深吸一口气,牵起我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微湿,却异常有力。
“嗯!”我用力回握她,仰起脸给她一个无比灿烂和鼓励的笑容。
我们母女俩,迎着初升的朝阳,踏着被露水微微打湿的石子路,朝着矿区一小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母亲很少说话,目光既专注又带着些微的恍惚,仿佛在回顾过去,又像是在眺望未来。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波澜起伏。
走进矿区一小的校门,琅琅的读书声扑面而来。
母亲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仰头看着那面在晨风中飘扬的五星红旗,看着那一排排熟悉的教室窗户,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这里的气息,这声音,对她而言,是刻在骨子里的熟悉与怀念。
“妈,”我轻轻拉了拉她的手,“我们去找教务处李老师吧。”
母亲回过神,低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无比的坚定:“好。”
教务处在教学楼的一楼。敲开门,一位戴着眼镜、面容和善的中年女老师抬起头。
“您好,请问是李老师吗?”
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仪态落落大方,
“我是王好湘,是张老师介绍来的,今天来报到。”
她说着,双手将那个装有她全部“凭证”的牛皮纸袋递了过去。
李老师连忙站起身,热情地接过:“哦!是王老师!张老师跟我打过招呼了,一直等着您呢!快请坐!”
她称呼母亲为“王老师”,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母亲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震。
李老师仔细查看了聘书和户口本,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叠厚厚的奖状上时,眼中露出了明显的惊讶和敬佩。
她一张张地翻看着,尤其是那些“第一名”的奖状,忍不住赞叹道:“王老师,您这可真是……宝刀未老啊!不,是实力一直都在!我们一年级二班的孩子们有福气了!”
母亲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涩的红晕,但眼神却越来越亮,那份因岁月和家务而磨蚀了些许的自信,正在一点点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李老师,您过奖了,从老家农村来到新学校,还需要学习和适应。”
“您太谦虚了!经验和方法都在那里,很快就能上手。”
李老师笑着说,“走,我带您去一年级办公室,认识一下其他的同事,也熟悉一下环境。”
李老师领着母亲走出教务处,我像个小小的尾巴,安静又骄傲地跟在后面。
走在安静的走廊里,听着从各个教室传来的早到孩子们喧闹的声音,母亲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脚步也变得更加沉稳有力。
来到一年级办公室,李老师向大家介绍了母亲。
几位老师都友好地打招呼,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却有着辉煌过往的同事。
母亲有些拘谨,但应答得体,笑容温婉。
“这是您的办公桌,”李老师把母亲引到后窗最后一个红木办公桌,将手里给母亲准备的新课本等物品轻轻的放在上面。
接着,李老师带着我们来到了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门口。
教室里,年轻的班主任正在领着孩子们早读。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孩子们稚嫩的脸庞和专注的神情。
母亲站在窗外,静静地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讲台、黑板和那一张张小课桌上,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那里面,有怀念,有激动,更有一种重新被点燃的、名为“热爱”的火焰。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暂时告一段落,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将成为母亲生活的主旋律。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围着灶台转的家庭主妇,她是令人尊敬的王老师,是即将点亮几十个孩子求知路的引路人。
我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自豪。
妈妈,您的讲台,回来了。
而我们家的命运,也必将随着您脚步的重新起航,驶向更加广阔和光明的未来。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正好洒在母亲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充满希望的光晕。
“王老师,上午最后两节课是语文课,您回办公室准备一下,有任何问题可以来教务办公室找我,或者询问二班的班主任陈老师。
李老师说完用眼神示意带领孩子早读的那个老师,就是二班的班主任陈老师。
“好的,明白,谢谢李老师。”母亲朝课室内的陈老师看了一眼,向李老师微微颔首。
“好的,李老师,谢谢您!”母亲——此刻的谢老师,声音清晰而稳定地回应道。她牵着我的手,转身走向一年级办公室,脚步比来时更加从容。
办公室里,属于她的那张临时办公桌已经收拾出来,虽然简陋,但桌面擦得干干净净。母亲将那个承载着她过去与未来的牛皮纸袋郑重地放在桌角,然后缓缓坐下。她的目光扫过空白的备课本,崭新的课程表,还有那盒五颜六色的粉笔,眼神专注得像是在审视最珍贵的宝物。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语文课本和教学参考书,拿起钢笔,开始伏案书写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