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的寒暄,那份平静的关怀,反而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第二次去时,那孩子精神好了些,能小声说话了。他看到
母亲,眼睛眨了眨,小声地、含糊地叫了一声“谢老师王。何玉莲
在一旁,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这次不是出于恐惧或感激,而是一种混合着羞愧和释然的复杂情绪。她拉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谢老师……我以前……我真是……鬼迷心窍了……”
母亲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依旧是她那平和的模样:“都过去了。孩子能喊人,就是天大的好事。往前看吧。”
“往前看”,这三个字从母亲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历经波澜后的通透力量。它不仅是对何玉莲说的,也仿佛是对我们所有人说的。
这件事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我们的家庭和学校。矿区的报纸报道了这起事故以及母亲和那位男老师英勇救人的事迹,虽然用语朴素,但“师德高尚”、“临危不惧”这样的字眼,还是让母亲成了矿区家喻户晓的人物。走在路上,常有不认识的矿工或家属投来敬佩的目光,或直接上前道一声“谢老师,好样的!”
父亲对此既骄傲又心疼。骄傲的是妻子的勇敢和善良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心疼的是那天的凶险,以及事后母亲夜里偶尔会惊醒,需要他轻声安抚才能再次入睡。他更加细致地包揽了家务,督促母亲多休息。
而对于我们孩子来说,这个暑假注定无法完全轻松。
泳池的欢声笑语似乎还近在耳边,却又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我们依旧会在一起写作业,在院子里帮忙,但玩耍时总多了几分不自觉的谨慎。
王子豪变得更加沉稳,他会默默检查院子里有没有任何潜在的危险,搬动重物时总会提醒我们站远点。
何志明来找王子豪打球的次数更少了,即使来了,也显得心事重重,目光偶尔与我对上,会飞快地移开,那里面不再有之前的探究或矜持,反而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沉郁的东西。
妙妙悄悄告诉我,何志明在家里因为表哥的事,和他姑姑大吵了一架,具体吵什么她不清楚,但感觉何志明整个人都沉闷了不少。
我听着,心里并无多少波澜。命运的轨迹已然不同,每个人都在被推动着,走向各自未知的方向。
暑假快结束的一个傍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
何玉莲的丈夫提着一个盖着蓝布的竹篮,再次来到我家。
这次,他的腰杆似乎挺直了一些,眼神里带着一种沉重的、但不再闪躲的诚恳。
“王老师,谢师傅,”他把竹篮放在桌上,掀开蓝布,里面是几只肥嫩的母鸡和一篮子还带着泥土的新鲜鸡蛋,“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鸡是自己养的,蛋是今天刚捡的。一点心意,请你们一定收下。”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孩子他妈……玉莲她,不好意思再来。她让我带句话,说……说等孩子再好些,能下地走了,一定带他亲自来给王老师磕头。”
母亲连忙摆手:“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郭同志,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东西不能收。孩子好好恢复比什么都强。”
两个大人推让了几个来回,最后父亲发了话:“湘湘,收下鸡蛋吧,是人家一片心。鸡就算了,你们留着给孩子补身体。”
何玉莲的丈夫千恩万谢地留下了鸡蛋,提着鸡走了。母亲看着那一篮子圆滚滚的鸡蛋,轻轻叹了口气,对我和父亲说:“这家人……也不容易。”
父亲揽住母亲的肩膀:“你做得对。以德报怨,不容易。这下,咱们心里也踏实了。”
是啊,踏实了。
那场以鲜血和生命为赌注的意外,像一场猛烈而残酷的暴风雨,洗刷了往日的怨怼,也淬炼出人性中最本真的善意与担当。
母亲用她的行动,不仅挽救了一个孩子的生命,也近乎奇迹般地弥合了一道看似难以跨越的鸿沟。
夏末的风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吹动了院子里母亲新种下的菜苗。
我看着父母并肩站在院中的身影,看着那篮象征着和解与新生的鸡蛋,心里那片关于“顺其自然”的天地,变得更加开阔和明亮。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但只要心怀善意,步履坚定,便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这个漫长而波折的暑假,终于要在这样一份沉甸甸的、充满希望的平静中,落下帷幕了。
五年级开学的前两天上午,夏末的阳光依旧带着灼人的热度,透过新家窗户上那淡雅的碎花窗帘,在干净的水泥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正坐在书桌前预习新学期的课本,就听到院门外传来一个细细软软、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
“华华姐,在家吗?我来找你玩。”
是慧茹!我放下笔,快步走去开门。
只见何慧茹穿着一件干净的浅黄色小裙子,站在门外,双手背在身后,微微歪着头看我,脸上带着甜丝丝、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七岁的她,长得更高了些,眉眼越发清秀,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水仙。
“慧茹!快进来!”我笑着拉她进屋,“正好我一个人在家无聊呢!”
母亲在厨房里听到动静,探出头来,看到是慧茹,也露出温和的笑容:“是慧茹来啦,外面热吧?桌上有凉茶,和华华一起喝点。”
“谢谢阿姨!”慧茹乖巧地应道。
我们刚在客厅坐下,弟弟荣清就像只听到动静的小兔子,从他房间里“嗖”地跑了出来。
他看到慧茹,眼睛一亮,黝黑的小脸竟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声音都比平时响亮了几分:“慧茹妹妹,你来啦!”
“荣清哥哥。”慧茹也小声地打招呼,脸颊微微泛红。
两个小家伙客套了几句“你吃了吗”、“今天天气真好”之后,便十分自然地凑到了客厅的小茶几旁。
荣清像献宝一样,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他自己用硬纸板画的棋盘和两盒分别装着黑白纽扣的“棋子”。
“慧茹妹妹,我们下五子棋吧!这次我肯定能赢你!”
荣清挺起小胸脯,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好啊!”慧茹抿嘴一笑,顺从地在茶几另一边坐下。
我看着他们俩脑袋凑在一起,一个凝神思索,一个落子清脆,不时传来荣清懊恼的“哎呀”声和慧茹轻轻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声。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两小无猜的温馨画面。
前世他们最终走到一起的缘分,今生似乎正沿着相似的轨迹,悄然萌芽。
我心里暗暗感叹,却又告诉自己,顺其自然,只看护,不干涉。
临近中午,厨房里飘出母亲炒菜的香味。
我和慧茹正讨论着新学期可能会换哪些老师,院门外又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却带着几分我们熟悉又陌生的疏离感的声音。
“慧茹?我就猜到你在这里。”
我们抬头望去,只见何志明站在院门口。
十岁的少年,身姿越发挺拔,穿着合身的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面庞白皙俊秀。
他的目光先是在下棋的弟弟妹妹身上扫过,然后落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
那眼神不像以前那样带着探究或刻意维持的骄傲,也没有了前段时间事件后的沉郁,反而有种……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平静湖面下藏着暗流。他很快移开视线,看向慧茹。
“爸妈叫你回家吃饭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慧茹“啊”了一声,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看棋盘,又看看荣清,这才站起身:“哦,我知道了,哥。”
荣清也有些失落,小声嘟囔:“这么快就要回去啊……”
何志明没有进来,就那样站在门口等着,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我们家整洁的客厅,掠过墙上母亲的奖状和父亲的设计草图,最后又飞快地瞥了我一眼。
这一次,我们的目光有了一刹那的交汇。
他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避开,也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那么淡淡的一瞥,却让我感觉,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墙,虽然依旧存在,但其坚硬的质感,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是因为他姑姑家的事,让他对我和我的家庭有了不一样的看法吗?我不知道。
“华华姐,荣清哥哥,阿姨,那我先回去啦。”慧茹礼貌地跟我们道别。
“嗯,有空再来玩。”我送她到门口。
夏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白净的侧脸上,他脚步顿了顿,没有立刻带着慧茹离开,而是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那眼神里少了之前的复杂和游移,多了几分清晰的、带着些许少年人矜持的郑重。
“华华,”他开口,声音比刚才叫慧茹时清亮了些,“我考上c市一中了,暑假里收到的通知。是市里唯一的重点中学。”
他语气平静,但微微扬起的下巴和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光采,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骄傲与喜悦。
这对于任何一个五年级的学生来说,都是值得骄傲的成就。
我愣了一下,随即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抛开过往的种种,这份凭他自己努力得来的成绩是真实的、值得尊重的。
我送给他一个真诚的、带着鼓励的笑容,夸赞道:“志明,恭喜你!你很厉害!”
这不是客套,c市一中确实是很多学生和家长向往的学府。
听到我的夸赞,他脸上的神情似乎柔和了些许,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变得诚恳起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修复关系的期待:“华华,你也很棒!我相信,以你和子豪的成绩和能力,明年也一定能考得上的!”
他提到了王子豪,那个如今与他关系更近、也更为出色的伙伴,但目光却始终停留在我脸上,“到时候,我们……我们又能在一个学校,一起玩耍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对未来的勾勒,一种希望打破隔阂、重回过去那种亲密无间伙伴关系的希冀。
那个“又能一起玩耍”,听起来简单,却似乎承载了他某种程度的求和与展望。
我看着他眼中那抹清晰的期待,心里明白,这或许是他在为过去的疏远、也为即将到来的不同道路,所做的一种委婉的弥补和邀请。
我保持着脸上的笑容,点了点头,语气温和却也没有过多热络:“嗯,借你吉言。我们会努力的。”
得到我的回应,他似乎松了口气,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真正算是愉悦的弧度,这才再次道别,带着一直安静等在旁边的慧茹离开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兄妹俩走远。
何志明考上c市一中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那是对他个人能力的认可,也是对即将展开的、不同人生路径的一种直观感知。
我们都在长大,走向不同的岔路,但或许,在更高的平台上,那些曾经断裂的联系,真的有机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续接?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对新学期的期待和与王子豪他们共同奋斗的目标所取代。
前方的路,终究要靠自己一步步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