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之前是在河边散步,还是在夜市流连,王子豪总会在这个时间点,分秒不差地把我送到家楼下。
这几乎成了一条铁律,一种无声的承诺。
橙黄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静谧的巷口作最后的缠绵。
他牵着我的手,直到单元门口才松开,然后看着我走上几步台阶,仿佛完成某种交接仪式。
大多数时候,家里的窗户还亮着灯。
听到动静,母亲会打开门,父亲则站在她身后,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混合着无奈与纵容的笑意。
“子豪,辛苦啦!又这么准时。”母亲总是这句话开场白,“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吧?”
每到这时,王子豪就像被推上舞台的腼腆演员,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下意识地挺直腰板,脸上迅速升温,泛起清晰可见的红晕,连连摆手,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发誓的郑重:
“不了,不了,叔叔阿姨!太晚了,不打扰你们休息!我这就回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然后更加认真地看着我父母,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放心吧,华华跟着我,很安全!”
那句“很安全”,他说得格外用力,尾音微微发颤。
那层未尽的言外之意,像透明的水汽弥漫在夜晚的空气里——
他在用他全部的诚恳向我父母保证:
你们的女儿,被我小心翼翼地珍视着,呵护着,她的一切都完好如初,如同你们交付到我手中时一样。
这份笨拙又无比真诚的“安全声明”,配上他爆红的脸颊和无处安放的视线,常常让我忍俊不禁,心里却软得一塌糊涂。
我想,父母正是出于对他这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正直和责任感多年来的了解,以及对他纯粹品性的喜爱,才会如此“开明”地默许了我们这段在旁人看来或许“过早”的恋情。
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两个孩子的互相喜欢,更是一个他们知根知底的少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却坚定地学习着如何担当,如何守护。
这份默许里,藏着的是深深的信任,也是一种对美好未来的期许。
看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我才转身进门,对上父母了然又带着笑意的目光,脸颊也跟着烫了起来。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句“很安全”带来的、混合着青涩与承诺的滚烫温度。
那一年,我的弟弟荣清也谈恋爱了,对象是何慧茹——何志明的妹妹。
家里的气氛,因为弟弟荣清,第一次因为“恋爱”这件事变得有些紧绷。
饭桌上,父亲板着脸,筷子重重地搁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才读高二!毛都没长齐,谈什么恋爱?赶紧给我断了!心思不用在学习上!”
父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如炬地盯着耷拉着脑袋的荣清。
荣清嘴里塞着饭,闻言猛地抬起头,年轻的脸庞因为委屈和不忿而涨得通红。
他梗着脖子,像是找到了最有力的反击武器,声音又急又冲:
“爸!你讲不讲道理!我是男孩子,你管那么严干嘛?姐姐呢?”
他筷子直直地指向我,语气里全是“凭什么只针对我”的冤屈。
“姐姐从小就跟子豪哥哥谈恋爱了,你们管过吗?说过一个‘不’字吗?她还是女孩子呢!要吃亏也是她先吃亏吧!”
这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面。
我和母亲同时愣住了。
父亲显然没料到儿子会抛出这个“杀手锏”,威严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张了张嘴,一时竟有些语塞。
他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被戳中“软肋”的尴尬。
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母亲最先反应过来,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忙打圆场:
“哎呀,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你姐姐跟子豪那能一样吗?那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王子豪在我父母心里,早已是“准自家人”的存在,他的品性、他的家庭,都让他们放心。
这种经年累月建立起来的信任,岂是荣清这突如其来的“何慧茹”能比的?
父亲也顺着这个台阶,清了清嗓子,重新板起脸,但语气到底没那么强硬了:
“那能一样吗?子豪什么品行我们不知道?你那个何……何什么茹,我们了解多少?你现在最重要的是高考!别的都往后放!”
荣清看着父母这“区别对待”的态度,更加委屈了,小声嘟囔:
“反正就是偏心……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看着弟弟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看看父母略显窘迫又强装镇定的神情,心里觉得好笑,又有点温暖。
这场因我而起的先例,竟然成了弟弟反抗父亲“专制”的盾牌。
这也让我更清晰地看到,父母对我和子豪的感情,那份默许背后,是长达十几年的观察、认可与沉淀下来的安心。
这种“偏心”,何尝不是一种源于了解和爱的特权呢?
只是这特权,此刻在委屈的弟弟眼里,成了最不公平的待遇。
荣清那声带着哭腔的控诉,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家里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饭桌上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父亲被儿子当面戳破“区别对待”,脸上有些挂不住,他重重地咳了一声,试图重新树立起一家之主的威严:
“胡闹!这能混为一谈吗?”
他瞪着眼,但底气明显不如刚才充足。
“你姐姐和子豪,那是……那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子豪那孩子,人品端正,知道轻重缓急!他什么时候耽误过你姐姐学习?非但没耽误,两个人还互相促进!你再看看你?”
母亲也赶紧帮腔,语气温和却立场鲜明:
“是啊,荣清。你姐姐懂事,自己有分寸。子豪也可靠,我们放心。你现在这个阶段,关键是冲刺高考,恋爱的事,等上了大学,爸妈绝不拦你。”
荣清看着父母统一战线,知道自己势单力薄,但少年人的倔强让他不肯轻易服软,他红着眼睛,梗着脖子反驳:
“你们就是偏心!怎么知道何慧茹就不好?怎么知道我们就不能互相促进?你们这是偏见!”
“你……”父亲被他顶得一时语塞,眼看就要发火。
我见状,知道该自己出面了。
我放下筷子,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爸,妈,”我转向父母,语气平和,“荣清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父母和荣清都惊讶地看向我。
“咱们家对我和子豪,确实算是‘默许’了。”
我笑了笑,承认了这个事实,
“但这默许,不是凭空来的,是子豪用了好几年时间,用他的实际行动,一点点让爸妈你们放心、信任,甚至喜爱的。他等在我家楼下多少个清晨?帮家里搬过多少重物?陪爸爸下过多少盘棋?这些,荣清你可能没注意到,但爸妈都看在眼里。”
我看向弟弟,眼神认真:
“所以,这不是偏心,这是‘信用’积累的结果。你想让爸妈不反对,光靠嘴上说没用,也得拿出行动和态度来证明。证明那个女孩是正经好姑娘,证明你们在一起真的能变得更好,而不是耽误正事。最重要的是,你得先管好你自己,成绩不能掉下来。这才是关键。”
我这番话,既点明了父母“默许”背后的逻辑,也给弟弟指了一条明路——
抱怨不公平没用,要用行动赢得信任。
父亲听完,脸色缓和了不少,赞许地看了我一眼,顺着我的话说:
“听见你姐姐说的没有?这才是明白话!你想谈恋爱,行啊,下次月考,成绩要是能进步十名,我就允许你们……正常交往,但绝不能影响学习!这是底线!”
荣清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机,他看看我,又看看似乎松了口风的父亲,眼睛里的委屈和愤怒渐渐被一种新的、带着挑战意味的光彩取代。
他咬了咬嘴唇,用力点头:“好!进步十名就进步十名!你们说话算话!”
母亲看着儿子重新燃起斗志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偷偷塞给我一个“还是你有办法”的眼神。
这场因“双重标准”引发的家庭小风波,暂时平息了。
它揭开了家庭关系中微妙的一面,也让我更深刻地体会到,所谓的“特权”和“默许”,其背后往往是经年累月的真诚付出与良好表现堆积起来的信任堡垒。
而荣清,也第一次意识到,争取权利,需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努力和证明,而非单纯的抱怨。
这个认知,对他而言,或许比一次恋爱的成败,意义更为深远。